火车在清早的雾霭中穿行,车窗外单调的景致渐渐被染上绿意,田地、溪流、村庄开始扑入眼帘。儿子倚在窗边,睁大双眼看着这方陌生的土地。我暗自叹息,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他从未见过炊烟袅袅的景致——这缕缕飘荡在村落上空的轻烟,仿佛是土地沉睡一夜后苏醒的悠长呼吸。
初至乡下,儿子颇显局促不安。爷爷粗糙的大手拂过他细嫩脸颊时,他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然而土地自有其无声的魔力。次日清晨,爷爷唤他去放牛,他竟雀跃着跟去了。从此,每天清晨,他总是一骨碌爬起,睡意未消便随爷爷走向那熟悉又陌生的小径。牛儿慢悠悠踱步在田埂上,青草深处,牛蹄踏过沾满露水的草丛,留下湿润的印记。牛儿偶尔停下脚步,任你如何牵引、催促,它只是岿然不动,目光沉静地凝望着前方。儿子先是着急,后来也学着安静下来,静立牛旁。这一动一静之间,他第一次懵懂体验到某种亘古的秩序——人畜共处,非止于役使,更需懂得彼此耐心倾听与无声的尊重。庄子曾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老牛静立凝望之时,人与畜仿佛皆融入这万物交融的境界中了。
很快,儿子又迷上了拔花生。当爷爷奶奶弯腰在花生地里劳作时,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骄阳如火,汗珠如豆般滚落,渗入泥土里。儿子细嫩的手掌不多时便磨出了微红印痕。他起初有些畏难,但每当爷爷或奶奶提起一株花生,泥土松脱,饱满的花生如珠玉缀满根系,儿子便忍不住欢呼起来。他好奇地数着,俯身细看,惊喜连连:“爸爸,原来花生是藏在土里长出来的呀!”他小心翼翼捧着带泥的果实,像捧着土地的秘密宝藏。阳光下,泥土的芬芳与汗水的气息奇妙地混融在一起,爷爷布满沟壑的手握住花生藤,轻轻一抖,土粒簌簌落下——那姿态,竟如神明慷慨播撒恩赐一般。这泥土里刨出的珠玉,每一粒都沉淀着时间与辛劳的重量;孩子澄澈眼眸里的惊喜,却正是生命对大地最原始虔诚的礼赞。
玉米地里的探险更让他惊奇。他第一次站在一人多高的玉米杆间,踮起脚尖仰望头顶挂着的巨大玉米棒子,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么高的秆子,怎么长出这么大的玉米?”当爷爷掰下饱满金黄的玉米棒递给他时,那沉甸甸的丰收感几乎压弯了他小小的臂膀。他抱着玉米,仰头看着高耸的玉米杆,仿佛在仰望一种不可言说的生长奇迹。在《齐民要术》中古人所记录的农事智慧,在这片田地里依旧默默延续着它不朽的活力。玉米饱满的籽粒默默凝结了土地的精华,也像一册册无字天书,记录着祖先在泥土里反复叩问的答案。孩子臂弯里沉甸的玉米,悄然丈量着文明在土地上刻下的年轮。
最快乐的莫过于午后随叔叔去溪边了。溪水清凉,浅浅没过小腿,水底鹅卵石光滑清晰可见。儿子起初小心翼翼探足入水,瞬间被沁凉的触感激得大叫起来。很快他便适应了,学着叔叔的样子扑腾着游起来。溪水潺潺,如温柔的手指轻轻抚过肌肤;偶有小鱼精灵般擦过脚踝,滑溜溜的触感激起他一阵阵清脆的笑声。他笨拙地追逐着鱼影,水花四溅,笑声与流水声相和,在小溪上空久久回荡。那溪流不疾不徐,蜿蜒向前,仿佛流走了灼人的暑气,也流来了天真的欢愉。两千多年前孔圣人向往的“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朴素之乐,竟在这无名小溪里被一个城市孩子重新拾得——水涤荡着尘世的燥热,在孩子们赤裸的脚踝边,流淌着一种被现代人遗忘的、关于清凉与自由的古老韵脚。
五天光阴如指间流沙。临行前夜,儿子默默收拾着自己的小行囊,突然仰脸问道:“爸爸,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呢?”我竟一时语塞。回城的车启动了,他紧贴着车窗,目光久久黏在爷爷奶奶挥手的身影上,黏在那些他亲手抚摸过的田地上。车窗外,夏末的田野正由深绿向金黄过渡,稻穗谦卑地垂首,在风中划出无声的弧线——那弧度里盛满了季节的承诺与大地静默的深情。
故乡的盛夏,在儿子心中刻下烙印,亦在我心里掀起波澜。儿子惊叹于花生深藏泥土,玉米拔地擎天,放牛时与老牛无声的角力,溪流中与游鱼不倦的嬉戏——这每一刻的惊奇,都映照出我内心某种不自知的荒芜。城里长大如我辈,血液中那份与土地脐带相连的本能记忆,不知何时已被光阴悄然侵蚀。儿子清澈的目光,正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我精神故园的塌陷处。他摸索溪石时那纯粹的欢愉,恰似凿开我心灵干涸河床的一道清流。
此一去,城市的喧嚣必然如潮水般重新包裹我们。可我知道,那放牛小径上露珠的微光,玉米地里叶片的沙响,溪水沁凉漫过脚踝的温柔,已在儿子心底悄然埋下种子。当寒冬覆盖城市,他必会渴念起乡下炉火的温暖——那温暖里跳动着土地最古老的心音。万物生息循环,人亦如庄稼,终需回归土地汲取本真。我心底那被都市水泥冻结的某些部分,也正随车轮的震动隐隐松动、复苏。
车子渐行渐远,故乡的轮廓融入地平线,唯余一片广袤田野在夕阳下铺展。稻子已收割,田野坦露出褐色胸膛,稻茬整齐排列,如大地书写的省略号,静默地指向天空。它们并非终结的印记,而是蛰伏的姿态,默默等待,酝酿着下一轮不可阻遏的蓬勃——这轮回里,藏着土地不朽的诺言。
车轮滚滚向前,儿子终于伏在我膝上沉沉睡去。窗外,收割后的田野坦荡如哲人,稻茬在夕照里排成肃穆的阵列,静待着重生。那起伏的褐色曲线无言伸展,仿佛大地敞开的胸膛,其上深深浅浅的印记,皆是光阴亲手落下的笔迹——它写就的,何止一季丰饶?那是生命自身在泥土中深深扎下的根系,是繁华落尽后最本真的面目,是喧嚣人间之下,万物生生不息那静默而恢弘的永恒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