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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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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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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挂

记得去年冬日,父亲在电话那头声音带点迟疑,说脚滑摔了一跤。我心头一紧,急急追问伤情,他旋即又换上轻松语气:“没事没事,擦破点皮而已,已经处理好了。”可电话挂断后,那几句故作轻快的余音却在我脑中盘旋不去,如细小的冰凌,刺得我辗转反侧。恍惚之间,我仿佛看见他正坐在老屋门槛上,脚踝处缠着纱布,那苍老的脸庞因疼痛而微微扭曲,又因怕我担忧而极力掩饰。唉,牵挂竟是这样一种无声的凉意,暗暗潜入心坎。

如今我已然步入了中年,才蓦然惊觉牵挂之分量。它如同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一端紧系着父母,一端缠绕着子女,中间却是我自己,悬于其间,上下求索。我如李密《陈情表》中所述:“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可现实中,我却只是隔空遥寄些微薄钱财,徒然附上几句空洞的问候。父母虽言“都好”,可母亲嗓音里的倦意,父亲口中藏掖着的咳嗽声,却如无形的针,戳破了我自以为是的慰藉。

父母不肯随我同住,固执地守着故园,守着那些旧物和熟悉的气息。每每接起电话,除了背景音里电视声的喧嚣,便只余下他们小心翼翼、生怕打扰我的克制。他们已习惯了“空巢”二字所象征的孤寂,而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游子,也只能将牵挂化为微信转账冰冷的数字,并附上几句“注意身体”的叮嘱。然而,牵挂岂是钱币能称量的?这数字背后,分明是两代人之间被时空撕扯开来的裂痕,横亘着多少无奈与亏欠,如暮色中渐渐拉长的影子,无声诉说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另一端的牵挂则全然不同了,那是对子女的挂念。从前我倒是巴不得出差,能暂时远离喧嚣的日常;如今不过离家一日,便觉得心被无形之线牵拽着,每分每秒都渴望着归途。孩子们在家,自有妻子和老人细心照料,吃穿用度,玩乐学习,一切皆不必我操心,可我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去问:他们吃得好吗?穿得暖吗?作业完成了吗?……这些牵挂如风,无形无迹,却又无处不在。

孩子总在视频里仰着小脸叽叽喳喳报告琐事,而我目光却总停留在孩子额角细小的新伤疤,或衣领下没翻好的褶皱上。最是那一声“爸爸”的呼唤,稚嫩而依恋,瞬间便能融化我所有疲惫,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牵挂就这样在血脉里流淌不息,它不凭借理性,也无关于必要,只是如同归有光《项脊轩志》中那位母亲那句穿越时空的叩问:“儿寒乎?欲食乎?”——此乃生命深处最本真的回响。

这双重的牵挂,一面向着衰老,一面向着成长,两股力量无声地撕扯着我。我如汪洋中的孤岛,默默承接着来自两边的浪涛拍打。有时夜深人静,在电脑屏幕幽微的光线下,我的思绪在父母的药方与孩子的课业之间来回跳跃。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肩头的重量似乎愈发清晰可感。我有时也如困兽般自问:此身何所系?此心何所安?人到中年,如立于悬崖,瞻前顾后,却唯独难以看清自己立足之处,竟仿佛被夹在历史与未来之间,进退维谷。

所谓牵挂,究竟是什么呢?它是我对所关切之人无休止的挂念。这挂念,诚然作用不大,也未必实际,但它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它甚至带着某种“强迫”意味,非要你时时想起,总想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这也许就是潜藏于血脉深处的责任吧。

牵挂,是人类最古老的情感印记。海德格尔曾言:“牵挂是人存在的根本结构。”它植根于我们生存的根须之中,如同无法割舍的宿命,也如维系生命之树常青的养分。牵挂虽无实用之功,却将“我”与“你”悄然编织于同一张命运之网,彼此交织,彼此成就。它并非只是负担,更是在负重前行中,生命本身得以确认并完成其意义的方式。

窗外晨曦微露,阳台上手机屏幕悄然亮起,一则来自老家的天气预报与一条学校家长群的通知同时抵达,犹如两片羽毛,无声地落在心头。我望着镜中那个映着晨光的自己,眼角已刻下岁月痕迹,鬓边悄然爬上了几缕银丝。可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体味到,牵挂虽沉,却如泥土承载着种子;它看似无益,却恰是生命得以抽枝散叶的证明。

牵挂不单是锁链,它更是维系我们于存在深渊上的绳索,在喧嚣奔忙的浮世,它让我们不至于失重飘零。这绳索的两端,一端系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另一端连着蹒跚学步的小小足迹——而绳索本身,正是我们走过世界的痕迹。

中年人生,牵挂原是生命最深的烙印。它让我们在苍茫尘世间,既尝着苦涩,又啜饮着甜蜜;既感受着被撕扯的痛楚,又体味着被需要的温暖。这条绳索纵然勒得人肩胛生疼,却终究为我们指明了航向——那疼痛深处,藏着我们之所以为人的全部凭据:原来唯有系着他人,我们才不至于坠落于虚无的深谷,才能在奔涌的时光洪流中,确认自身存在的重量。

负重前行,竟也是一种扎根的方式;那勒入皮肉的牵挂之索,原来正是生命给予我们最深沉、也最值得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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