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照

停电的夜，骤然降临如失明。我幼时最怕这突来的黑暗，世界骤然被无形巨手攫取光明，唯剩四壁影影幢幢，连呼吸都仿佛被吸走了声音。此时，母亲便从抽屉深处摸索出半截蜡烛，火柴擦亮的一瞬，微光便怯怯地舔上墙壁，像初生小鸟试探着破壳而出。霎时，那光明虽弱，却将黑暗撕开一道暖黄口子，我心中恐惧的寒冰，便在这温存烛火里悄然融化了。

那烛焰在暗夜中摇曳，俨然一个微小而倔强的生命。古人诚不欺我，《淮南子》有云：“膏烛以明自销”，此理恰如烛之宿命——生而赴死，却以燃烧为唯一使命。火焰于烛芯之上跳跃、舞蹈，那身姿分明是生命在炽烈地消耗着自己，一寸寸，一分分，以自身血肉为代价，艰难地驱赶着浓稠如墨的黑暗。烛泪顺着柱身缓缓流下，渐渐凝成蜡珠，又凝固成柱，仿佛无声的叹息与低语，述说着生命在消耗中的奉献与执着。

凝视着烛火，我忽而想起赫拉克利特那句深沉的哲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火焰的每一次摇曳与跃动，不正是生命在时间之流里不可复返的逝去么？火焰在燃烧中时时蜕变，旧的形态熄灭又新生，正如河流奔涌向前，永不复返。烛光闪烁不定，正应和着生命每一刻都在逝去的真相——烛焰每明灭一次，生命便削短一分，正如我们每日都在向命定的终点靠近一步。烛光微颤，映照出存在本身那无可回避的短暂与有限。

然而，烛火虽微弱，其力却足以照彻方寸之隅。我想起幼时夜读，那烛光如忠诚的伙伴，伏在书页上与我共度寒夜。在烛光温存守护下，一个个文字仿佛也获得了生命，如萤火虫般在纸上悄然游动。此刻我虽孤身一人，烛光却默默陪伴，以微弱光芒驱散我心头孤寂的阴影，在书页上铺展开一方安宁天地。这烛焰，分明是黑夜中悄然递来的援手，不声不响，却将寒冷与孤独轻轻推远。

这微光之力，竟可如涟漪扩散。记得某年冬夜，邻居家老人生病，家中偏又断了电。母亲闻讯，毫不犹豫将自家蜡烛掰作两半，一半小心置于碟中，令我速速送去。我捧着这微光穿过狭窄弄堂，那烛焰在我手中瑟瑟发抖，却顽强不灭。待我抵达邻居门前，老人竟已倚门等候。当烛光映入他浑浊眼眸的一刹，那眼中竟浮起一层薄薄水光。老人枯瘦的手接过烛碟，连声道：“有了光，心就定了，路也看清了。”那微弱的光线映照着他脸上每一道深深皱纹，似一条条温润的河流。微光虽小，竟有抚慰心灵、指明方向的神奇力量。

烛之燃烧，岂非一种存在的宣言？它燃尽自身以驱逐黑暗，恰如海德格尔所言“向死而生”之精义——烛之生，正因直面其终将熄灭的宿命，才在燃烧中迸发出超越自身的光芒。烛火虽终将熄灭，但每一刻光焰的跃动，都是对黑暗的抵抗，对虚无的拒绝，对存在价值的无声呐喊。它昭示我们：生命的意义，恰在于这明知有限却依然奋力的燃烧之中。

烛光之下，我忆起父亲常爱诵念的龚自珍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烛之命运，亦如这飘零的落红，终将熄灭冷却，化为案头一滩凝固的蜡泪。然那曾有的光热，曾驱散的黑暗，曾照亮的面孔，曾安抚的心灵，岂能轻易抹去？它虽消逝，却已悄然融入他人记忆长河，成为其中闪烁的微光碎片，持续照亮后来者前行的幽径——烛已灭，光犹存；形已逝，暖长在。

烛之奉献，终究无声。它不言不语，不求铭记，只默默燃烧，直至最后一点微芒。它不像闪电撕裂长空般夺目，只是恒久地、微弱地亮着。它微弱的光芒里，蕴含着一种超越功利、不求回报的静穆高贵——它存在过，照亮过，这本身已是意义对虚无最沉静的胜利。燃烧本身，便是对存在最深情的回答。

烛焰渐次矮了下去，昏黄的光晕也收缩起来，黑暗重新从四周悄然蚕食着仅有的明亮领地。烛芯在融化了的蜡油里矮矮地伏着，仿佛不堪重负般低垂着头，火焰随之微弱地摇曳，每一次跳动都显得艰难而短促。我静静凝望着这倔强而将尽的光明，心中并无悲戚，却悄然升腾起一种深沉的敬意。

烛之生，乃是一场盛大而寂静的牺牲之舞。它被点燃，便是领受了燃烧的宿命；它存在，便注定走向灰烬的归宿。然而，正是在这向死而生的孤旅中，它倾尽所有，以自身血肉为灯油，以消亡为代价，执拗地撕开黑夜一角，为迷途者、夜读者、病痛者捧出一豆温暖光明。

烛火终将熄灭，但光明的种子已经播撒。那曾被烛光照亮的书页，被微光温暖的心房，被光焰映亮的皱纹，都已默默接过了光的印记。烛虽成灰，其光却已融入人间长河，在无数心灵深处，化作永恒不灭的星点，继续驱散生命中的寒冷与迷茫。烛之形骸委地，而光之精神永续。

烛光终于挣扎着，在最后一阵微弱颤动后，归于寂灭。缕缕青烟带着余温，袅袅上升，随即被暗夜无声吞没。唯有烛泪在青石板上蜿蜒凝结，如一道银河流淌过的印记，无声诉说着光曾经存在过的故事。黑暗重新合拢，似巨大的幕布。

然而此刻，我的眼睛已在黑暗中学会辨认方向。方才那烛火的光明，已悄然种入心田——它虽熄灭于此刻，却在我心中燃起一盏不灭的灯。烛光已逝，黑暗如墨，但我深知，光从未真正离去，它已化入记忆与灵魂，成为暗夜中永续的微明。

烛烬犹温，暗室如墨，而心中自有不灭之光悄然亮起，接续了那熄灭的火焰——这微光将照彻长夜，直至天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