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夜,最先是热浪裹挟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而后才渐渐显出轮廓。窗子紧闭,空调机沉重喘息,向室内输送着凉风,也吐露着绵延不绝的、单调的嗡鸣。窗外霓虹灯光芒如烧红的铁水,流淌于楼宇之间,映照出人间烟火浓烈的轮廓。我坐在书桌旁,辅导孩子功课,疲惫与闷热交叠,似乎连思维也在这股热意里凝固了。凝神间,一滴空调冷凝水,悄然滴落于窗台,清脆一响,仿佛轻轻叩开了记忆那扇虚掩的门。
童年夏夜,湘北的竹床如一方清凉小舟泊于院中。夜空澄澈,星斗如米粒般密集铺洒,我们一家便栖居其上,如同悬浮于微凉银河之上。竹片经白日曝晒,竟似沁出了幽微的凉意,贴于肌肤,竟如井水初浸,沁人心脾。父亲手执蒲扇,摇动间,凉风习习,驱赶着蚊虫嗡嗡的侵扰,也拂过我的脸颊——那风里,有父亲掌心微微的汗意,轻柔地拂过我的睡意朦胧。母亲口中絮絮叨叨的古老传说,仿佛有魔力般,随着扇风一同潜入梦境:“牛郎织女相会,鹊桥搭在银河上……”“那后来呢?”我睡眼朦胧问道。“后来啊,每年七月七,夜深人静时,你若细听,还能听到他们的私语呢……”蒲扇的节奏,母亲的絮语,和着田野里蛙鸣虫唱,织成了一张柔韧的网,轻易便将我托入安眠的深处。那时,夏夜是清凉的襁褓,是传说里柔软的摇篮曲——它用竹床的微凉与蒲扇的轻摇,将燥热的世界隔在院墙之外,只留下一个孩子被安稳包裹的酣眠。
初中夏夜,自习室里日光灯管单调的嘶鸣,似一种无休止的蝉声。热风自窗口涌入,吹不动凝滞的空气,却搅得书本边角微微卷曲,亦卷起少年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那汗珠蜿蜒而下,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晚自习结束铃声骤响,我们如蒙赦令,匆匆挤出教室。室外热风迎面扑来,裹挟着白日余温,仿佛瞬间蒸干了刚洗过澡的皮肤上最后一丝清凉。宿舍里,电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气流,发出嗡嗡的低吼。灯熄了,黑暗中呼吸声此起彼伏,忽有谁忍不住一声轻笑,立即引来门外查寝老师严厉的低喝:“谁在讲话?出来!”声音如冰锥刺破沉闷。夜复一夜,只余下风扇的嗡鸣和窗外树影无声的晃动,那闷热如同密不透风的茧,将少年人欲飞的言语死死缚住。
高中夏夜,晚自习后踏出校门,暑热并未散去,校门口小吃摊的灯火,却在夜色里执着地亮起。摊主在蒸腾的热气中忙碌,那昏黄的灯光,竟也隐隐透出几分温暖。偶尔囊中羞涩,唯与同窗合买一碗凉粉,清甜滑入喉间,那微薄的凉意,竟也短暂驱散了沉甸甸的课业压力。归家路上,街灯将人影拉得细长,我们踽踽而行,各自怀揣着难以言说的梦想与忧虑,脚步踏在寂静里,竟似有回响。少年心事,被浓重夜色覆盖,连那微小的期冀也悄然隐藏于光影交界处,如萤火般微弱闪烁,却又倔强不息——那是背负着沉重行囊的少年,在黑暗里无声跋涉时,心底那盏未肯熄灭的灯。
大学夏夜,京城暑气蒸腾,自习室灯光明亮,窗外的树影在灯下摇曳,如同无声的舞者。课后归舍途中,忽有清甜果香破开燥热空气,直钻入鼻息,那香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勾住疲乏的脚步。循香望去,街角瓜摊上西瓜堆叠如小山,绿皮红瓤在灯下闪着诱人光泽。买上薄薄一片,咬下去,汁水瞬间溢满口腔,清甜直抵心脾。这沁凉甘甜,霎时冲淡了书卷气与暑热交织的粘腻。王羲之在《兰亭序》中叹道:“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此情此景,竟觉古人诚不我欺。彼时的夏夜,是青春可尽情啜饮的甘泉,饱含着无虑的畅快与对明日天高地阔的期许。那瓜瓤的甜,瓜汁的凉,是青春在唇齿间最鲜活的印记,仿佛整座京城夏夜的燥热,都只为反衬这一口淋漓的清凉。
初至岭南谋生,夏夜骤然变得喧嚣而浓烈。街边排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烧烤架上油烟升腾,孜然与辣椒的焦香霸道地弥漫开来。邀三五同事落座,冰镇啤酒瓶身凝结水珠,如汗滴般滚落,杯盏相碰,声如裂帛。几杯下肚,酒气上涌,话语便如开闸洪水,从工作牢骚到人生豪情,声浪在热烘烘的空气里愈发高涨。邻座一青年,早已不胜酒力,蹲在路旁,呕吐不止,秽物溅污了锃亮皮鞋,狼狈不堪。此刻,他蹲踞于人间烟火的灰烬边缘,仿佛自身也成了一道被享乐烈焰灼烧后残留的印痕。岭南夏夜这沸腾的油锅,我们曾如活虾般纵情跳跃于其中,以喧哗对抗虚无,用沉醉粉饰飘摇——这人间烟火,终究是青春烈焰燃烧后,我们亲自踏入、又亲自蒸腾而起的呛人热雾。
不觉间,岭南夏夜已伴我中年。霓虹灯依旧在远处不知疲倦地闪烁,却再也照不进书房这方寸之地。书桌上灯光柔和,映照着摊开的习题册,孩子眉头微蹙,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闷热如蒸笼,而我已无暇感知,心思只在眼前的题海与明日的生计间辗转。待孩子睡下,换上跑鞋出门夜跑,汗水浸透衣衫,沉重地贴在背上。跑过街角,烧烤摊的喧闹声浪扑面而来,杯盘碰撞,笑语喧哗,青年们脸庞在油烟与灯光下泛着亢奋的红光。我脚步未停,只是略略侧目,那片喧腾的热浪,竟恍如隔世。中年岁月,恰如苏轼《定风波》词中“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澄明。昔日烧烤摊上杯盏碰撞的声响,终究被辅导孩子时笔尖沙沙的节奏替代;年少时醉眼朦胧中升腾的豪情,亦已沉淀为跑步时脚步踏实的回响。人到中年,方知夏夜不再需要那灼人热浪的虚饰。霓虹灯依然在远处闪烁,却照不进我书房那一盏灯——那光晕里,盛着比所有喧嚣都更沉实的暖意,足以蒸腾起一个家安稳的呼吸。
岭南的夜雨,终于淋漓而至,洗刷着白日积攒的燥热。窗玻璃上水流纵横,将窗外那一片耀目的霓虹灯影,氤氲成一片模糊流动的光之河流。回忆里那些散落的夏夜——湘北竹床上的清凉、中学教室里的沉闷、京城瓜果的鲜甜、初来岭南时烧烤摊上的喧腾——此刻仿佛都浸染在这片湿润的光晕里,被雨水悄然溶解,又无声地沉淀。
雨声淅沥,如细语低回,静默中,我恍然彻悟:岭南夏夜这一锅滚烫人间烟火,终被岁月熬煮成自家窗前一盏灯,悄然照亮了柴米油盐的寻常之路。那光晕之内,是比星空更为安稳的居所——原来生命最深的凉意,并非隔绝炎热,而是于这喧嚣世间的炉灶旁,为所爱之人守护住一小片不被惊扰的、恒温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