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蒸腾如沸水,翠湖公园的荷塘却像一个巨大的绿盘,盛着满池碧色。池面之上,荷叶漫铺开去,苍翠沉沉地压满了视野,偶有数朵粉白荷花,如倦了般半开半闭着,自叶隙里悄然探出头来,倒映在湖面,仿佛于水中另造出一方天地来。
儿子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如豆,口中却不停催促着:“爸,再往前走走看吧!”他伸手一指,“那边有朵开得更大些的荷花。”孩子尚幼,目光只被这浮出水面的花与叶所吸引,无暇顾及水下世界如何支撑起这般景象。
“爸爸,为什么有这么多荷叶呀?”儿子拽拽我的衣角,仰头问道。我蹲下身子,指着眼前无边的绿意:“还记得‘接天莲叶无穷碧’这句诗么?”儿子忙点头,略加思索后又问:“为什么古人总喜欢写荷花呢?”
我牵着他沿着池畔慢慢向前踱步,目光追随着一朵初绽的荷花,花苞尖上透出浅浅的粉,正与浓重的绿意无声地对话着。“荷花自古便是高洁的象征,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我低声告诉他,“古人爱它,不为别的,正是敬重它身处泥泞却独自清白的精神。”我示意他俯身细看:那茎秆挺直,从黑泥浊水中穿行而上,竟不染一星半点污秽;荷花亭亭玉立,荷叶则如裙摆舒展,上下搭配得如此和谐,像一场无声的合奏。微风掠过,荷叶沙沙翻动,花与叶便轻轻摇晃着,仿佛应和着风的节奏,彼此依偎,又各自独立。
我们沿着湖岸徐行,水面倒映着流动的云影和游人的身影,碧波荡漾如浮动的画布。儿子驻足良久,忽然若有所思:“爸爸,其实这些荷花单看一朵,样子都差不多。可奇怪的是,望着整池子荷叶,心里就莫名地舒服起来了。”
我微笑颔首:“对了,看荷花,并非只是看花,重要的是学习它立身处世的精神啊。”
儿子这澄澈一语,竟不经意间拨动了千年以来文人墨客们深藏于心的那根弦。周敦颐在《爱莲说》里为荷花独辟一席之地,赞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恐怕不止是描摹荷花的容颜——更是将自身清高孤洁的魂魄,托付于这水中的仙子了。朱自清《荷塘月色》中,月光下的荷花则像笼着轻纱的梦,这梦是幽深的,也透出时代重压下寻求心灵解脱的微光。古人的笔墨,常常是借花木以浇胸中块垒,荷花亭亭于浊世之上,恰似他们心中抵抗尘污的洁净图腾。
古人写荷,大抵皆是托物言志,将己身理想附着于花木之上。今日我携子看荷,儿子却只道“心旷神怡”,将千年文人赋予荷花的道德重负轻轻拂去,只留下原始纯粹的喜悦。这稚子之言,竟比无数高古文章更接近天机:原来荷花之美,首先源于自然本身那不可言说的熨帖与和谐,而非我们强行加冕的沉重冠冕。
我们转至荷塘北侧,这里游人渐稀,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绿萍,几支枯萎的荷梗默然斜插其间。儿子指着残梗问道:“这些枯了的荷花,明年还能开吗?”
我望着水底隐约的藕节轮廓:“花叶虽然凋零,但藕根深埋泥中,冬藏生机,待到来年春夏,便又是新的一番亭亭玉立了。”生命之律,藏于枯荣之间,荷花以根茎的沉默守候,暗暗传递着大地深处那不绝的脉动。
此刻,红嘴鸥突然掠过水面,翅膀扇动带起微澜,水面倒影霎时碎裂晃动。这些不畏人的鸟儿,本是翠湖冬日里的常客,如今却在盛夏突兀出现,倒像是误入了季节的迷途。儿子仰头望着它们盘旋的身影,眼神里满是惊奇:“夏天也有红嘴鸥?”
我默然望着那被搅乱的倒影,心中微动。这景象倒像是某种隐喻:在万物皆被纳入喧嚣市场成为商品的当下,连候鸟的轨迹也变得混乱而模糊。当一切皆可待价而沽,纯粹之美与精神高地,还能在何处安放?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白,又能到哪里去寻一方不被侵扰的深水?
“爸爸,你看那荷花!”儿子又发现了什么,拉着我的手快步向前。只见前方一朵荷花,花瓣粉白相间,在阳光照射下,花蕊处竟隐隐泛着浅淡的金光,宛如自然点染的圣洁灵晕,超脱于尘世浊流之上。它静静立于水中,亭亭净植,无言地以自身的存在,昭示着一种沉默的抵抗与坚守。
斜阳渐沉,给荷塘镀上一层温软的金色。我们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儿子蹦跳在前,小小的身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回首望去,荷塘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那些荷花已敛起白日的光华,化作了水面上沉默的暗影,仿佛正沉入自己的思考。
看荷花,究竟是在看什么?古人托付于它的种种高洁情怀,是否终究是我们自己心造的幻影?儿子那声“心旷神怡”,似乎更接近某种未经修饰的天然真理。
荷花年年盛开,亭亭于浊水之上,它无需言语,亦无须我们冗长的赞颂。它只是兀自生长,在淤泥深处汲取力量,破水而出,亭亭而立——它存在本身,便是对浑浊的无声回答。它不辩解,不申诉,只以那洁净的茎与叶,撑起一方不染的天空。
儿子蹦跳着向前,小小的身影在夕阳里拉长,像是奔向另一种未被尘埃沾染的生命形态。也许他终将明白,面对世界的泥泞,与其做一个在岸上吟诵“不染”的旁观者,不如成为那池中物——根扎于暗处,却擎起一身清光,向天空生长。
荷花的秘密不在于逃离泥泞,而在于将泥泞转化为支撑其直立的根基。人心的高洁,亦生于直面而非规避生存的混沌——那浊水深处有我们看不见的根系,默默酝酿着突破黑暗的力量,最终将我们托举到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