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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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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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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雨

故乡的雨,在童年记忆里如影随形,却也总携着那刻骨铭心的恐惧。一旦天色骤然阴沉,铅云压得极低,如墨汁泼染了整片天空,母亲的声音便急切地响起:“快去后山阴沟看看,堵了没有?”父亲应声而出,身影匆匆隐入门外那片渐浓的灰暗之中。那时屋檐下,雨水早已如注倾泻,击打声似鼓点密集,如鞭抽打地面,也抽打在我们心上。屋檐水连成一片,织成急流,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四散迸射。我们屏息静立,耳朵却如雷达般捕捉着后山的一切声响,唯恐那最不愿听闻的、裹挟着泥土与石块轰然垮塌的闷响会突然炸开。此时,雨仿佛不再是滋养万物之灵,倒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斩断我们赖以存身的方寸之地。

那山势陡峭,屋后黄土在雨水日夜浸泡之下,日渐松软、鼓胀,最终难以支撑,轰然倾泻——泥石流,这自然无声的吞噬,曾生生掩埋过邻家三间屋舍,也永久吞没了其中熟睡的两个生命。雨落如刀,刀锋悬在每户低矮屋脊之上,割裂了人与土地之间那层微薄的安全感,留下无法愈合的深痕。

幼时,唯有淅沥小雨才显出几分可爱。雨丝温柔,不似暴怒时的狂躁,倒如母亲低声的哼唱。雨点落在屋瓦上,滴滴答答,像是天地间自然敲击的木鱼,又似古老编钟的低回吟诵。此时,泥泞封了山路,恰是老天赐予的安闲。被褥暖意融融,人慵懒蜷缩其中,如婴儿回归母腹,只愿长眠不醒。若睡意终究淡去,我便起身整理散落案头的书本,擦拭蒙尘的旧物,或者摊开作业本,在纸页间耕耘。窗外细雨如丝,绵绵不绝,雨声滴答,如沙漏细数光阴,如歌谣轻抚心弦。抬头望去,檐口垂下的雨线,是天空垂落的珠帘,每一滴落下,都在门前石板上炸开一朵透明的小花,倏忽即逝,又连绵不绝。我常痴望良久,心中默念那古远的箴言:“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那微弱而执拗的滴落,竟能在坚硬石板上凿出浅浅凹痕,如岁月在生命里刻下的印记,这近乎神迹的缓慢力量,足以令稚嫩灵魂长久地震撼与迷醉。

细雨霏微里,村中泥路便成了不可逾越的沼泽。母亲每每立于门前,望着那片混沌的泥泞,眉头便锁着深深的忧虑:“这烂泥塘,何时才是个头?”雨丝细密,无声浸润大地,泥土如饥饿的兽,贪婪吮吸着水分,变得粘稠而深不可测。每一步踩下,都如同踏入无底泥沼,脚被牢牢吸住,再拔起时,裹挟的泥浆沉重异常。这泥浆纠缠的脚步,踏碎了多少农事匆忙的节奏?又羁绊了多少渴望远眺的目光?

多年以后,我如蒲公英的种子,被命运之风吹离了故土山坳,飘摇落于喧嚣都市。钢筋水泥丛林间,雨,竟失却了它原有的面容。高楼坚硬如铁,雨水只能徒劳撞击着冷漠的玻璃幕墙,发出单调沉闷的回响;宽阔马路如黑色巨蟒,雨水冲刷其上,迅疾汇入幽深的下水道口,消失得无影无踪。杜甫曾叹“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那雨穿透茅屋、滴入生活的切肤之痛,在都市坚硬的壳中早已被彻底隔绝、遗忘。城市之雨,不过是一种天气报告里枯燥的数字,一种出行时需规避的湿滑背景——它不再有生命,亦不再与人心魂相连。

终于,我踏上了归途,车轮碾过的不再是记忆里泥泞的土路,而是平整坚实的水泥大道,一直延伸至老家焕然一新的门庭。往昔低矮的土坯房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崭新气派的水泥楼房。母亲笑盈盈地引我参观,言语间满是欣慰:“如今啊,再大的雨也不怕了。房基打得深,墙是钢筋水泥的,结实着呢!”她特意领我去看屋后,曾经那令人心悸的陡坡已被匠心削缓,坡面披上了整齐厚实的草皮,一条新砌的宽阔水泥排水沟沿坡脚蜿蜒而下,如坚固的护城河,忠诚地导引着每一滴雨水。当年父亲在暴雨中奋力疏通的、维系着全家存亡的阴沟,早已隐入历史的尘烟,成了母亲口中一个略带遥远与模糊的旧事。

又是一场大雨降临。我伫立在新居宽敞明亮的窗后,望着窗外。雨水猛烈地冲刷着坡上青草,沿着崭新水泥沟渠奔流而下,驯服而有序。再也听不到泥土崩塌的闷响,也无需父亲再冲入雨幕。水泥沟渠如冰冷的卫士,只将雨水刻板地引向远方。雨势虽急,却再无力撼动什么,也失去了它往昔摧枯拉朽、令人敬畏的野性力量。雨似乎变得纯粹了,也变得疏离了。

雨歇后,我信步出门。昔日泥泞难行的村路,如今已全数被坚硬光滑的水泥覆盖。雨水流过路面,清浅地汇入路旁沟渠,急速淌走。雨水匆忙退场,竟连一丝痕迹也吝于留下。脚下坚硬冰凉,再也感受不到泥土的柔软与羁绊。我想起童年雨后在泥泞中跋涉的艰难,那种双脚深陷、与大地纠缠角力的沉重感,竟也成了无法追回的怅惘。现代的路面拒绝泥泞,也轻易抹去了雨水曾存在的证据。

再往前走,家家户户门前都浇筑了平整开阔的水泥晒谷场。母亲指着自家门前那片光洁的水泥地,带着一丝复杂的语气说:“你看,这晒场多平展!雨天不沾泥,晴天好晒谷。只是啊……”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空荡荡的场地,“你们小时候围着灶台眼巴巴等着的油果子,如今是没人做,更没人馋喽。”忆起从前,每逢微雨连绵,不能外出劳作,母亲便会在灶间忙碌起来。面粉揉捏,油锅轻沸,那金黄酥脆、饱含甜香与暖意的油果子出锅时,是我们贫瘠岁月里最盛大的节日。如今,水泥地面坚硬而干净,却映照不出那油锅里升腾的、带着食物焦香的热气了。坚硬的水泥,不仅铺展在地表,似乎也悄然铺进了我们生活的缝隙,隔断了某些源于烟火人间的温度。

我默默立于晒谷场中央,环顾这被水泥精心塑造过的新家园。坚固的房屋,硬化的路面,平整的场院——风雨再难侵蚀,泥泞彻底遁形。物质之壳如此完美,雨水被有序导流,生活被精确规划。蒋捷在《虞美人·听雨》中描绘的人生三境:“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道尽了听雨心境随生命流转的沧桑。而今故乡的雨,落在坚硬的水泥世界之上,那曾牵动心魂的千般滋味——惊惧、安宁、泥泞的羁绊、灶火的温热——竟都被这无情的坚硬平整地覆盖、消音了。雨声依旧,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厚障壁,再难滴落进心底。

母亲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我身旁,一同静观着雨后这被水泥严密包裹的村庄。她似乎读懂了我目光深处那无声的徘徊与叩问,轻轻喟叹一声,话语飘散在微凉的雨后空气里:

“现在乡村的雨,都下得寂寞了。”

母亲此句叹息,如一枚石子,投入我记忆的深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童年时,雨是天地间与人命运相连的宏大叙事,每一滴都落在生活的关节上,或带来惊惧的颤栗,或引发沉静的欢喜。那雨中的世界,万物皆有声,草木有呼吸,泥土有言语,檐溜有节奏,雨声与人声、心声紧密交织,织就了充满温度与触感的生活本身。雨,曾是那样一种沉甸甸的存在。

如今,这坚固的水泥世界,宛如一个巨大的绝缘体。雨水徒然自高天落下,却只能在冰冷光滑的表面上徒劳地滑走,匆匆汇入预设的沟渠,被迅速排走、遗忘。它再也无法渗入大地,滋养根系;无法润泽屋檐,唤醒乡愁;更无法在泥泞中留下跋涉的足迹,在炊烟里融入食物的芬芳。雨,被彻底地“物化”了,降格为一种需要被高效管理、迅速清除的自然现象。它失去了与土地、与生活、与人心对话的古老能力。难怪母亲说它“寂寞”——这寂寞,是雨水与乡土之间那曾经血脉相连的亲密被无情割断后的巨大空洞,是自然律动在人类精密的防御工事前无可奈何的失语。

这不独是雨的寂寞。故乡在时代洪流中奋力追赶,以水泥为盾,抵御了风雨的侵袭,挣脱了泥泞的束缚,却也在这坚硬的庇护下,无可挽回地疏离了某种源自土地深处的、温热湿润的生命气息。那油锅里的暖香,那泥泞中的羁绊,那暴雨里的忧心与守望,连同雨滴在石板上溅起的透明花朵,檐下经年累月刻下的岁月凹痕,都一同被这平滑坚硬的水泥地面,深深覆盖、悄然抹平。这覆盖如此彻底,以至于我们拥有的安适,竟隐隐散发着一种失去重量的轻飘与薄凉。

归期已至,车子缓缓驶离村庄。回望雨后的故园,新居俨然,道路如砥。雨水的痕迹,早已被阳光和坚硬的地面合力抹去,仿佛从未降临过。只有母亲那句关于“寂寞的雨”的叹息,沉甸甸地留在了心底,如同一个悠长的、带着湿气的注脚。

车行渐远,故乡的轮廓在视线中慢慢模糊。天地苍茫间,我仿佛看见无数相似的村庄,正以同一种坚硬而沉默的姿态,矗立在时代的风雨之中。它们抵御了滂沱,告别了泥泞,也埋葬了屋檐下那惊心动魄又温暖如昨的滴答声。雨或许依旧会落,只是那雨声,再难滴穿岁月厚厚的隔层,落进我们已然被水泥层层包裹的心底。

故乡的雨,从此成了悬在天与地之间,一道无声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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