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橘子洲头,是2015年的深冬。当时与三位友人同车前来,车子停在洲边,我们下了车,只匆匆一瞥,便觉得索然无味。瑟瑟冷风扫过江面,湘水灰暗无声地流着,橘子洲头在我眼前铺陈开一片枯寂萧瑟。我们站在岸边,看着眼前这一片略显荒芜的土丘,草木凋零,景象萧索,仿佛被冻得蜷缩在寒水之畔。我裹紧衣服,茫然环顾四周,竟寻不出一点值得停留的意趣。寒风中,我竟不耐地跺了跺脚,连声催促同伴:“既无甚可观,不如归去罢。”车子随即启动,将橘子洲头那一片沉寂抛在了身后,那匆匆一瞥,竟成了我心中长久一片空洞的留白。
那时节,我们心浮气躁,似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奔忙。匆匆下车,又匆匆上车,橘子洲头似乎只是地图上一个被我们随手划去的点。我们那时节,满心是浮躁的匆忙,眼中只装得下浮光掠影,何曾愿拨开光阴的尘灰,去深究一处土地的魂灵?人于匆匆中,总是将最珍贵的错过——我们只瞥见了橘子洲头外在的荒芜,却错失了它内在的脉动与深埋的筋骨。
第二次来,已是2017年的春天。我与两位朋友从大桥沿阶而下,步行登岛,一路向南。岛上春意萌动,草木吐露新绿,桃花、李花如云霞般点缀其间,暗香浮动,沁人心脾。湘水被春阳照得粼粼闪亮,如同碎金铺满江面。最令人意外的是,恰逢一个徒步活动,岛上人流涌动,许多人身着运动装束,意气风发,结伴而行。我们被这蓬勃的人流裹挟着,竟也一路向前走去。
当青年毛泽东的巨型雕像终于撞入眼帘时,我陡然停步,心中如被重锤猛击——青年毛泽东像赫然矗立前方!那石像巍峨,青年毛泽东目光如炬,仿佛洞穿了历史烟云,直视着前方浩荡的湘江。那一刻,我倏然感到一种灵魂被唤醒的震撼,心脏在胸腔里鼓荡不息,血液似乎激越地奔涌起来。我久久凝望着青年毛泽东那坚定前视的目光,仿佛被一种无声的召唤牵引着,竟挪不开脚步。雕像下,是无数如我一般仰视的面孔,在春日阳光下,每一张脸上都映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与激动。人群里偶有低语,声浪却汇成一种庄严的静默,仿佛无数微小的声音共同托举起了某种沉甸甸的期望。青年毛泽东那石塑的目光里,仿佛正有无数人间的期冀在奔涌交汇。
雕像下方镌刻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八个大字。我伫立其前,凝神细思,竟想起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中那热切的呐喊:“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青年毛泽东不正是从这湘水之滨出发,以笔为矛,以思想为火种,最终点燃了民族觉醒的燎原烈焰?彼时彼刻,我忽然明白了,橘子洲头这尊雕像,并非冰冷石像,而是矗立于时间洪流中的一个坐标原点——它向后辐射,召唤着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行吟,杜甫“吴楚东南坼”的忧思;更向前指,照亮了我们这些后来者脚下的路径。青年毛泽东那穿透时空的目光,正是我们民族精神坐标系中永恒的原点,既标记着来处,又指示着去程。
第三次访橘子洲头,是2024年寒假。此时节,朔风凛冽,天寒地冻。我携妻带子,逆着砭骨的寒风,执意向洲头走去。儿子年幼,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小脸冻得通红,终于忍不住抱怨:“这么冷的天,我们为什么非要来这儿啊?”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我俯身对儿子说:“到了长沙,这里一定要来看一看。要记住毛主席,是他让我们做了国家的主人,给了我们的国家崭新的希望。”儿子懵懂,虽不解其中深意,却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放眼望去,通往洲头的路上人流如织,人们皆身着臃肿冬衣,却裹挟着一股热气腾腾的执着,逆着寒风奋力前行,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着,向着那尊石像的方向坚定地汇聚。众人皆裹在厚实的羽绒服里,密密匝匝,人潮涌动,彼此挤挨着,却都一心朝青年毛泽东像的方向涌去。我们一家四口亦随人流向前,在巨大的雕像脚下,终于寻得一处立足之地。
冬日枯水,湘江瘦骨嶙峋,裸露出大片赭色的江滩,如同大地被时间之手骤然剥开的年轮,沧桑而沉默。远处岳麓山在寒雾中若隐若现,轮廓朦胧。我们一家在青年毛泽东像前久久驻足,凝望着雕像,也凝望着湘江。寒风依旧刺骨,然而立于这石塑的目光之下,胸中竟自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儿子仰着小脸,凝望许久,忽然轻声说:“站在这里,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我心中蓦然一震,他幼小的心灵竟也感应到了此地精神的重量与气象的开阔。
橘子洲头,这湘水托起的一方翠屿,岂止是地理的坐标?它是历史的渡口,精神的驿站。青年毛泽东石像那穿透岁月的目光,如一道无形的纵轴,贯通古今。向下,它扎入大地深处,汲取着屈原行吟泽畔的悲怆、杜甫孤舟飘摇的深忧、曾国藩“扎硬寨,打死仗”的坚韧;向上,它延伸入辽远天际,辉映着《湘江评论》创刊号上那力透纸背的宣告:“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这目光,成为丈量一个民族精神海拔的永恒坐标。我们今日的每一次瞻仰,每一次思索,都是在此坐标系中重新定位自己灵魂的经度与纬度。
三度来访,由浮光掠影的过客,到被石像震撼的行者,再到携子感悟的传承者,每一次履痕,都是对自身精神坐标的一次重新定位。青年毛泽东石像那穿透时空的目光,如同刻入大地的纵轴,下接屈子行吟的江岸、杜甫漂泊的孤舟、曾文正公操练水勇的呐喊;上承《湘江评论》那“天下者我们的天下”的灼热宣言,并最终指向我们脚下延伸的道路。这尊雕像,早已超越了个人纪念的意义,它化身为一个民族精神版图上永恒的原点——历史于此沉淀,未来由此延伸。
暮色渐合时,我们缓步离开。回望橘子洲头,青年毛泽东像的轮廓在渐次亮起的城市灯火中愈发显得坚定而清晰。儿子一步三回头,小小的身影在逆光中仿佛也正被这方土地的气息悄然塑形。雕像的目光,越过我们,越过湘江,投向更远的地方。它无声地矗立着,如一座灯塔,以永恒的光芒为奔流不息的时间之河导航。
归途上,晚霞在湘江尽头燃烧,青年毛泽东那石塑的轮廓在夕照中镀上金红,如同天地间一枚不熄的印记。雕像的目光穿透暮色,越过我们,投向江流奔赴的远方——那目光已化为无声的召唤,日夜引导着奔流不息的时间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