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北故园,艾草是再平凡不过的植物,它谦卑地匍匐于田埂地头,扎根于荒芜的隙缝之中,毫不起眼。它那独特的味道,却是我童年记忆中最为熟悉的气息,如同土地本身散发出来的呼吸,沉郁而清苦,早已悄然沁入了灵魂深处。
儿时夏夜,晒谷场上铺陈开一片巨大的深色绒毯,星空如同缀满了碎钻的黑色幕布,无边无际地垂落下来。母亲坐在旁边的小竹椅上,轻轻摇着蒲扇,而我则躺在凉席上,仰望着漫天闪烁的星河,任由渺茫的星光落进眼底。身旁不远处,一堆暗红火烬正在静默燃烧,艾草拧成的草绳盘踞其中,不声不响地释放着缕缕轻烟。烟气盘旋着上升,在夜色里如薄纱般飘荡,艾草那股特有的苦涩芳香便随之弥漫开来,将我们温柔地裹住。那烟像一层轻柔的纱帐,隔开了外面嗡嗡作响的蚊虫世界。母亲的声音轻轻响起:“莫怕蚊子了,艾草烟会守着咱们的。”我朦胧睡去时,耳畔只余微风拂过禾苗的沙沙声,还有那艾草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仿佛大地在寂静中吟唱古老的安眠曲。
梅雨时节,天空沉着脸,湿漉漉的云仿佛能拧出水来,墙壁、柜角,甚至衣物都悄悄浮起了霉斑,空气也稠得几乎能滴下泪来。母亲便会取出先前精心盘绕好的艾草条,点燃一端。顷刻间,一股带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浓烟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艾烟执着地钻进每一个角落,与潮湿和霉味角力,渐渐将其驱散。我立于烟雾缭绕之中,望着母亲沉静的面容在烟雾里若隐若现,宛如镇守家园的神祇,用这缕苦涩的烟,在无孔不入的湿气里,为我们守住一方干燥而安稳的天地。
端午的脚步近了,母亲便踏着晨露去割艾草。她总会挑回一大把新鲜的艾草,用红布条系好,郑重地悬挂于大门两侧。我仰头看着门楣上那束青翠的艾草,不解地问:“妈,挂它做什么用?”母亲轻轻抚过艾叶,如同触碰着某种古老的承诺:“老辈子传下来的,能辟邪气,赶瘟疫呢。”那时幼小的我虽懵懂,却隐约感到,那悬挂起的几株青艾,如同沉默的卫士,在无形中庇护着我们的家宅,使邪祟不得靠近。那抹翠绿悬于门楣,像一枚小小的守护符,无声中抚平了孩童心中对未知灾殃的惶恐。
那时我尚不知艾草根茎叶脉里潜藏的生命玄机,只记得曾好奇地问过母亲:“艾草能吃吗?”母亲立刻摇头,神情严肃得如同在述说天条:“吃不得,吃了眼睛要瞎的!”这话语落在我心上,竟化作了长久的阴影。我每每望见艾草,那抹青翠仿佛也染上了禁忌之色,既怀揣着对黑暗深渊的本能恐惧,却又无法抗拒它气息里那份苦涩的亲切——幼小的心在禁忌的威慑与气息的吸引间摇摆,竟也生出一份奇异的敬畏。
时光流转,后来我在城市的喧嚣里穿梭谋生。一次偶然踏进中医院的大门,一股无比熟悉的苦涩香气迎面而来,我仿佛瞬间被推回了故乡夏夜弥漫艾烟的晒谷场。我忍不住问诊脉的医生:“这香气,可是艾草?”老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温和:“是啊,艾草温通,祛寒逐湿,我们日日用它为病人艾灸。”我心中微微震动,原来这不起眼的草叶,竟蕴藏着如此强大的疗愈力量。更令我惊愕的是,后来踏入一些饭馆,菜单上竟赫然列着“艾叶粑粑”的名字!那一刹,母亲“吃了要瞎眼”的严厉告诫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我远远望着那青翠诱人的点心,内心惊疑如波涛翻涌:母亲那不容置疑的训诫,竟会遭遇如此直接的现实挑战?我虽满腹疑虑,却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幼时的禁令如同深植于血脉中的印记,顽固地抵御着眼前翠色的诱惑。
直到一次偶然的聚会上,朋友热情地将一枚青翠的艾叶粑粑夹到我的碟中。墨玉般温润的色泽,散发着艾草微苦却清冽的幽香。盛情难却之下,我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咬开软糯的外皮——顿时,一缕温和的草木清气裹挟着细腻的甘甜,在舌尖悄然绽放,竟无半分想象中的“毒物”气息。那滋味是土地深情的低语,是久别后重逢的温存抚慰。自此以后,只要外出吃饭,我总会情不自禁地问一句:“可有艾叶粑粑?”那缕清苦的芬芳,竟成了我漂泊中用以慰藉乡愁的甘饴。
后来翻检典籍方知,艾草入药入馔,古已有之。《诗经》里便有“彼采艾兮”的低吟,古人采撷的身影穿越千年时光,依旧清晰;《荆楚岁时记》亦记载端午“悬艾人于户上”,那祛病禳灾的古老信念,深嵌于节俗的肌理。母亲那句“食之盲瞽”的警告,如同初民对自然神力既依赖又敬畏的回声——彼时混沌初开,人类对草木秉性尚未了然,便将不可解的毒性附会于神秘禁忌之中,在敬畏中守护着生存的边界。母亲所承袭的,正是这古老而朴素的生存智慧。在科学尚未照亮的幽暗角落,先民们以敬畏为篱笆,小心地圈定着安全与危险的界限。
母亲那看似“荒谬”的训诫,其深处亦蜿蜒着另一条曲折的真理小径:新鲜的艾草富含挥发油,未经炮制便大量食用,确能伤人眼目。医书《本草正》便直言:“生艾则性烈”。母亲用“吃了瞎眼”这样惊心的警句,如同先民以神话包裹生存经验,在懵懂孩童心上刻下最深的印记——她以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稚子的安全,如同艾烟执着地驱散着有形与无形的害虫。那强烈的警告,竟是另一种形式的爱护,以恐惧为铠甲,笨拙却牢固地卫护着我的懵懂岁月。
艾草熏燃的苦香,在时光里无声地沉淀。母亲手中升起的烟,在驱虫避秽之外,也悄然熏染着我的记忆底色。它从最初飘渺于晒谷场上的无形屏障,逐渐化身为门楣上守护家宅的青色符咒,最终又成为身体内外祛除沉疴的药烟与慰藉心灵的乡味。这株平凡野草贯穿生命的长途,如一根坚韧的藤蔓,在时光深处悄然蜿蜒,紧紧缠绕着回忆的根脉。
它由护家的烟缕,最终化为疗愈的光热。回望处,母亲当年点燃艾草熏蚊的烟火,岂非早已先觉地为我燃起了抵抗岁月寒湿的第一炷微火?那缕苦涩的烟,初始只为我们驱赶蚊虫,未曾想,它竟悄然渗入血脉,成为日后抵御世间寒湿沉疴的药引——原来家园的守护神,早早便在苦烟里,埋下了护佑我一生的温热伏笔。
艾草熏出的烟缕,终是盘桓成了心壁上一道幽深的纹路;那源自泥土的苦涩清气,在身体里迂回多年,最终沉淀为骨血中的一味药引。当母亲点燃草堆时,她驱赶的不单是夏夜的飞蚊,更在我生命荒芜的旷野上,预先燃起了一堆对抗岁月寒湿的篝火。
这凡草,它不言不语,却以燃烧自身的方式,从细微处向一个懵懂孩子启示了生存的秘义:守护常在无声处,温热总生于苦寒中——它卑微的生命,原是对人间最朴素的安慰与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