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班已是九点多,整日伏案,心中淤塞着沉闷的窒塞感。走出办公楼的刹那,仿佛从深井里探出头来,呼吸陡然舒畅。我忽起一念:何不步行归家?六公里,自小在山中长大的人看来,脚程无非是点轻巧的伸展罢了。于是背起书包,我踏上了回家的夜路。
都市的灯光将夜涂抹得通亮,人行道被照得如同舞台般清晰。两边霓虹闪烁,灯影交杂,幢幢高楼上的广告牌如同巨大的眼睛,射出耀眼的光柱,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行人。城市的光,如此慷慨地泼洒下来,我心头不由得升起一片温软,竟觉得几分惬意,仿佛自己并非行走于归途,而正漫步于一场宏大而绚丽的展览中。
走不多远,便经过一处繁华商场。此时虽近深夜,门外仍聚着不少年轻人,三三两两谈笑风生。其中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衣着入时,站在灯下却兀自夹着一支烟。袅袅烟圈升腾起来,在她年轻的面孔前盘旋缭绕,如薄雾遮蔽了晨曦。她吐烟时,神情里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倦怠,又仿佛带着些许倔强的迷惘。我瞥见,心中不由摇头。这缭绕的烟雾,竟让我想起鲁迅笔下那些“铁屋子”里沉睡的人,在麻木里点一支烟,以为点燃了灵魂,却不过徒增一层迷障罢了。烟雾弥漫于四周,似乎要织成一张无形之网,网住年轻的生命。她吐出的烟,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巨大喧嚣中试图证明什么,然而顷刻间就被城市粗重的呼吸吹散了。
再往前行,道路愈发狭窄混乱。人行道与自行车道几乎纠缠一处,失去了界限。电单车不时疾速擦身而过,每每惊得我心跳加速。它们如同黑夜里的箭矢,迅捷而无声,只留下刮过耳际的“嗖嗖”风声。骑手们大多行色匆匆,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与焦灼。他们像一群不知停歇的夜鸟,背负着食粮的使命,在城市的缝隙里穿梭。这让我忆起庄子笔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的寓言,混沌之死源于凿窍之“益”,而今日我们奔忙的“益”,是否也在消蚀着生命原本的安宁?我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仿佛行走于刀锋之上,每一步踏出都需警惕后方随时可能袭来的呼啸之声。这哪里是归家的路,分明是闯入了生存竞赛的赛道,自己倒成了不合时宜的障碍。
然而,夜路也并非全然是惊险。路边不时有小摊贩推着车,点一盏微灯,如夜海中零星的渔火。摊主们脸上分明刻着疲惫,可每每招呼起客人时,那笑容却如灯花般灿烂,点亮了黑夜一角。他们动作利落,眼神明亮,即使深夜的困倦也未能吞噬那份朴素的生气。这不由使我想起《击壤歌》中那“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坦荡——他们何尝不是如此,只凭自己双手在街灯下谋得方寸立足之地,笑容里便自有不假外求的尊严。那微光里闪耀的,正是生命最原始却最坚韧的抵抗与存在。
行至一处广场,广场舞的大叔大妈们已开始收拾道具。他们身着统一服装,三三两两聚着聊天,虽散了队伍,但那股精气神却依然凝聚不散。他们动作间流溢着一种属于岁月的从容,脸上舒展的笑容如秋日暖阳。我驻足看着,心中生出暖意:他们身上透出的生气,既非青年人的锐利,亦非暮气沉沉的衰颓,倒似一种安然的饱满。这景象使我想起孔子所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般自得其乐的劲头,不正是人生某种境界的抵达么?
正出神间,手机响起,妻子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这么晚了,走路多不安全,坐个车不行么?”我嘴上应着,脚下却仍固执前行。挂了电话,心中涌起暖流,却也夹杂着愧疚。家的牵绊,既如温汤般抚慰人,也似一根无形的线,系着远行者的心魂。那声音仿佛自遥远而温暖的彼岸传来,在都市的喧嚣中凿开一条归航的隧道,我仿佛能透过这隧道望见窗口等待的灯光。
不久便踏入一处夜市,人声鼎沸骤然包裹了我。摊主们热情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老板,吃点什么?有烧烤,有炒菜!”酒杯碰撞清脆作响,与炒菜锅铲的铿鸣交织成市井生活的交响乐。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间或飘过一缕烟味,倒也不显得突兀。灯影与食物蒸腾的热气搅动在一起,食客们围坐桌边,杯盘狼藉,笑语喧哗。望着眼前这片活色生香,我心底忽然如明镜般澄澈:这嘈杂鼎沸的烟火人间,正是无数平凡者生存的战场与舞台。德国哲人韦伯曾指出现代社会如“铁笼”,然而眼前这“铁笼”之内,人们仍以各自的方式顽强地活着、笑着、吃着,在杯盘狼藉里咀嚼着生活本真的滋味——这未尝不是一种沉默而韧性的突围。每个人都在奔忙,在霓虹灯影里奋力泅渡,奔赴自己心中那盏灯火的方向。
再走不远,便需过天桥了。我拾级而上,立于桥中。凭栏俯望,桥下车流如奔腾的河川,昼夜不息。车灯交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红的尾灯如同炽热的血河,白的车灯则似银链闪烁,在夜色里奔腾流淌。每一盏移动的灯下,都是一个在生活洪流中奋力前行的人,都指向一个名为“家”的远方。车流不息,正如鲍曼所言的“流动的现代性”——人们永远在路上,永远在抵达与出发之间。站在这高处,我恍然有悟: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归家的人,在时代这条永不停歇的传送带上,被载着奔向各自命定的终点站。无论车灯是亮是暗,无论归程是远是近,那奔流不息的车灯长河,都映照出人类前赴后继的生存意志。
步行六公里,脚步丈量了城市的血脉,亦丈量了生存的肌理。归家之路,原来就是生命本身的路途。我们在各自轨道上奔走,在喧嚣里穿行,在疲惫中微笑,在牵挂里前行——原来这尘世所有的行色匆匆,都不过是在奔赴一场灵魂的归途。
天桥之上,俯视那永不止息的车流,我心头忽然浮起一句:“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归去来兮,原来这“归”字里,既深藏了不可逆的宿命,也蕴含了不息向前的执拗。我们既是归人,亦是行人。归家的路,就在脚下延伸,每一步踩下去,都踏着生存的回响,都踩着人间的温度,都踩着永恒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