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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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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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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打伞

雨点骤然敲打城市,仿佛天穹猛地被撕裂了豁口,倾盆大雨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浇灌下来。我急忙躲进路边公交站台窄窄的雨棚下,刚刚站定,一股挟裹着雨水气息的温热气流已迎面扑来,我慌忙将身子往站台深处缩去——原来又是一位被雨水淋透的躲雨者,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雨珠在金属顶棚上弹跳着,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鼓点,敲打着这方寸之地。我凝神望向外面,只见雨帘如织,密不透风,雨幕之外的世界模糊一片。可就在这滂沱之中,仍有人影义无反顾地冲出站台,奔向不远处地铁的入口。他们一踏入雨幕,衣服便迅速洇染出深色的水渍,渐渐湿透。我心中不禁暗暗思忖:地铁车厢里冷气逼人,湿衣贴肤,寒意必定如针砭刺骨。这雨势虽猛,却终有尽头,何苦非争这一时半刻,将自己浇透在这冰冷的水中呢?莫非真有万分紧要之事,片刻也等不得?

站台之内,我亦不时看见,有人自马路对面绿灯亮起便一路疾奔而来,经过红绿灯后毫不停顿,径直冲向地铁站口。他们踏着水花飞溅的步子,鞋子深陷积水,裤脚迅速被浸染成深色。我想,这百余米的距离,足以令他们从头到脚无一干燥之处了。若非真有急务缠身,谁又甘愿承受如此狼狈?

他们,都是些没带伞的人。

这念头如雨点般敲击在我心上,激起一阵微澜。我猛然想起,自己不也正是一把伞都未曾预备的人么?当年孤身踏入这座都市,每每遭遇这般猝不及防的雨,何尝不是如此这般奔跑过无数次?命运的雨点,我们从未获得选择落与不落的权力,它总是这样不期而至,将人淋得透心凉。萨特曾言,人注定是自由的,然而这自由却常常裹挟着茫然与沉重——我们赤手空拳被抛入这喧嚣人间,伞在哪里?路又在何方?

雨势未曾稍减,站台角落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焦灼地踱着步,雨水顺着他稀疏的头发流淌至脖颈。他忽而低头看看腕表,又抬眼望望那愈发浓密的雨帘,最终牙关一咬,猛地将公文包高举过头顶,义无反顾地冲入了滂沱之中。那本就不甚宽大的皮包,在漫天雨箭之下,徒劳地庇护着他早已湿透的肩背,显得如此单薄可笑。他很快被雨水吞没,只留下一个在混沌雨幕中奋力奔跑的、逐渐模糊的背影。他奔向何方?或许是为了接晚归的孩子,抑或是赶赴一场不能迟到的谈判?那狼狈奔逃的身影,宛如时代齿轮下一个被咬紧又松开的零件,再微不足道,也咬合着某种沉重的运转规则。

另一位年轻人,紧紧护着胸前一叠文件,如保护雏鸟般蜷缩着身体,在雨水中笨拙地奔跑。雨水毫不留情地打湿了纸张,他脸上交织着狼狈与倔强。那精心装订的简历,如今纸页濡湿,字迹晕染,如同希望本身被雨水洇湿了轮廓。这纸张的遭遇,何尝不是我们试图描画未来蓝图却常遭现实风雨冲刷的写照?他奔跑的姿态笨拙却执着,仿佛在用肉身与这突如其来的恶意角力。雨点冰冷,然而他眼中那簇为生计、为立足而燃的火苗,竟未被浇熄半分。

不远处,一位年轻女士的高跟鞋猝然陷入水洼的泥泞里,她身形踉跄,几乎跌倒。她费力拔出脚来,鞋跟已沾满污浊的泥水。她索性脱掉鞋子,赤足踏在冰冷潮湿的路面上,继续奔跑。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紧贴小腿,每迈一步都牵扯着布料,奔跑的姿态因之扭曲变形,如同被无形绳索所困。那赤裸的双足踩在城市的冰冷上,踏碎积水,每一步都印下挣扎的痕迹——她奔向的,或许不仅是地铁站口,更是自己在这庞大城市中尚未熄灭的、一点点倔强的微光。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站台的顶棚,噼啪作响,宛如命运在头顶不耐地叩问。站台之上,这些形形色色的避雨者,宛如被命运偶然抛掷于此的微尘。他们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生活的窘迫轮廓;他们沉默地望向雨幕,眼神却像穿透了雨帘,投向各自不可知的未来深渊。在这狭窄的金属雨棚下,我们彼此陌生,却又因这场共同的、无处躲避的大雨,短暂地共享了同一种被围困的焦灼。

记得初来乍到这座城市,我也曾无数次被这样的骤雨突袭。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冰冷的触感激得人一哆嗦。湿透的衣衫紧贴肌肤,在街巷间奔逃,寻求一处哪怕极微小的遮蔽。那时囊中羞涩,买一把像样的伞也是奢侈。于是,雨成了常客,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成了常态。多少次,在屋檐下瑟瑟发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头也如天色般阴郁沉重。彼时卑微的祈望,不过是头上能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小的遮蔽罢了。

苏子泛舟赤壁,笑对“穿林打叶声”,吟啸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他心中自有一把无形的巨伞,撑开了宦海沉浮的风雨,护住那旷达的灵魂。可芸芸众生,如我辈碌碌,岂能人人拥有这份超然物外的气度?我们更多时候是那些在现实的泥泞中跋涉的人,伞,是物质之伞,更是心灵与际遇的屏障。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每一个人,无论你愿意与否。我常常想起那些初来时在雨中奔波的夜晚,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拉长又扭曲,映照出无数个仓皇的身影。这城市巨大的吞吐量,日夜不息,它给予机会,也制造困境。它许诺凭借双手可以致富,却也用高昂的生存成本,时时拷问着每个异乡人立足的根基。这钢筋水泥的森林,机遇与挤压并存,宛如这忽晴忽雨的天空,我们奔波其间,寻找一方能安稳立命的屋檐。

雨声似乎缓了下来,那敲打顶棚的鼓点不再如先前般密集急迫。我抬头望向那地铁站口,在雨幕中,它那亮着灯的入口,仿佛一个温暖而干燥的承诺,一个暂时可以卸下湿冷与疲惫的彼岸。站台上有人按捺不住,再次冲入渐弱的雨中,奔向那光亮的所在。

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饱含着雨水洗刷后尘土与草木混合的、奇异的清新气息。没带伞又如何?既然注定要在这尘世的风雨中穿行,既然头顶并无永恒的荫蔽,那么,与其瑟缩于他人的屋檐之下,不如索性冲入这滂沱,在奔跑中去感受那雨点击打肌肤的真实触感,去迎接那湿透之后的体温升腾——那才是生命在困境中灼热燃烧的证明。

不再犹豫,我抬脚跨出站台。雨点立刻重新拥抱了我,冰冷而密集。衣服迅速被浸透,湿重地贴在身上,寒意瞬间刺入肌理。我迈开脚步,向着地铁站口的方向奔跑起来。每一步踏下,积水四溅,鞋子里灌满了水,每一步都沉重而清晰。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模糊了视线,但前方站口那一片明亮的灯光,却穿透雨幕,清晰可见,如同一个温暖的召唤。

鞋子深陷在路面的水洼里,每一步都沉重异常,仿佛拔起的不是脚,而是某种深陷泥泞的生活本身。雨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世界只剩一片水光潋滟。然而前方地铁入口的灯光,穿透迷蒙的雨幕,固执地亮着,像一颗温暖的信号。湿透的衬衫紧贴着后背,每一次迈步,布料与皮肤摩擦,竟渐渐生出一种奇异的温热来——这温热仿佛来自体内,是血液在加速奔流,是心脏在奋力搏击,是生命本身在冰雨冲刷下,正倔强地散发着自己的光热。

地铁口越来越近,那光亮的入口清晰可见,宛如一个温暖的承诺。我加快脚步,奔向那方干燥的彼岸,奔向那短暂的庇护所。湿透的衣衫紧贴身体,每一步奔跑都牵扯着沉重的水渍,然而一种奇异的轻盈感却从心底升起——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

雨声、脚步声、心跳声在耳中混合成一片混沌的轰鸣。就在踏入地铁口干燥地面的那一刹那,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雨幕苍茫,水汽氤氲。公交站台上,依然伫立着几个模糊的身影,在等待雨的慈悲停歇。而更远处,城市的路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光影。灯光下,仍有数不清的人影在雨中移动,或快或慢,或坦然或仓促,如同无声的潮汐,向着各自不可知的暗夜深处流去。他们头顶无伞,步履不停,在灯火通明又雨水横流的街巷间,执拗地刻画着自己的轨迹。那些被雨水勾勒出的,湿漉漉的身影,宛如无数条坚韧的溪流,终究要汇入城市不眠的脉动。

冰冷的雨滴仍沿着发梢滴落,渗入衣领,激得人微微一颤。地铁口卷闸门正缓缓降下,将外面的风雨声压成一道逐渐收窄的缝隙——就在那缝隙彻底闭合前,我最后瞥见远处路上,又一个没打伞的身影,正朝着未知的灯火,在雨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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