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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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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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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说他

电话铃声急促响彻,母亲的声音在电波中穿行,仿佛穿越了千里之遥的河流山峦:“你抽空回来一趟吧……你说说他。”声音中夹杂着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仿佛在平缓的流水中投下石子,涟漪一层层漾开。

母亲要我去“说”的,是父亲。在母亲眼中,父亲有三宗“罪过”,简直不可原谅。这声音在我耳畔回响,如同一个任务被交付下来,也像一枚种子落入心田,既陌生又熟悉。

父亲爱酒,在邻里之间也颇有名气。他每日三餐,必得杯酒相伴,饭桌之上,那杯酒俨然成了不可或缺的“配菜”。偶尔闲暇时,他踱步到邻家闲坐,也总不忘讨杯酒喝,与人共饮。母亲每每谈及此事,总是忧心忡忡:“你父亲如今整日泡在酒里,日子久了,怕是要出事的啊!往后老了,还不是要拖累你?”这忧虑如影随形,似乎总是悬在母亲心上。

父亲好酒,在村中亦非秘密。记得幼时,每逢家中请客,父亲便喜笑颜开,酒酣耳热之时,他常以筷子轻击杯盏,醉眼朦胧间吟诵起几句古诗:“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此情此景,酒香与诗意交织弥漫,仿佛织成一张温暖而模糊的网,网住了我整个童年记忆。那时的酒香氤氲着整个屋子,也氤氲了父亲的面孔。只是如今想来,那杯中之物,究竟是李白笔下“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情,抑或只是渐渐沉沦于生活的无底深渊?《古诗十九首》中“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的警醒,竟如暗夜中的孤灯,照见这杯中物里深藏的陷阱——豪情万丈之下,终究包裹着那副血肉之躯难以承受的沉重。

其次,父亲不顾年迈,仍热衷外出做零工。母亲的声音里裹挟着焦虑:“只要有人招呼一声,他便立即跟着一群壮年人出门了,晒谷场、盖房子、修路补桥……他这把年纪,哪还经得起这般折腾?外面日头毒辣,万一累出病来,得不偿失啊!”母亲的话语如同夏日里炽热的阳光,烤炙着我的心。可是父亲却似乎听不进任何劝阻,依旧固执地一次次踏上零工之路。

父亲那倔强的背影,总在尘土飞扬的工地间晃动。他挥汗如雨,与岁月对抗,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牢牢钉在土地之上。他扛着沉重的工具,行走在烈日之下,汗水早已浸透衣衫,他却浑然不觉。他常常在暮色苍茫中拖着疲惫归家,脚步沉重,脸上却难掩一种奇异的满足——那是一种被需要的踏实感。他那份固执,或许正是源于对自身价值枯竭的恐惧。古罗马哲人塞涅卡曾言:“灵魂非武器可伤,唯恐惧能穿透。”父亲心底的恐惧,或许正是惧怕自己成为无用之人,被社会遗弃于角落。他这般拼力,不过是在以血肉之躯抗拒时间洪流,在时代疾驰而过的车轮下,竭力证明自己尚能站稳脚跟,证明自己尚未被彻底遗忘。这孤勇的搏斗,难道不正是时代角落里许多无声生命共同上演的悲壮?

再者,便是养牛。家中本有一头,父亲犹嫌不足,执意多养了几头。母亲为此忧心如焚:“养那么多牛,哪里伺候得过来?天天割草,日日牵出去放,那些草深坡陡的地方,人迹罕至,万一滑倒摔了,可怎么办?”母亲反复叮咛,每每提及,话语里便不由得多出几分急切来。

父亲对牛的珍视,远远超越了单纯饲养家畜的范畴。他每日清晨准时牵牛出门,黄昏时分又准时牵牛归来,脚步沉稳,身影在晨昏交替的光影中拉长又缩短,仿佛刻在时光里的固定符号。他细心照料着每一头牛,动作轻柔,目光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熟悉牛身上的每一道纹路,甚至能准确记住每一头牛独特的脾气秉性。他常常轻轻拍着牛坚实的脊背,眼中闪烁着难以言说的情感。那一刻,人与牛之间仿佛建立起了某种超越言语的默契。父亲曾经感慨:“牛是咱庄稼人的半条命。”牛之于父亲,不仅是劳作的伙伴,更是土地情感无声的寄托。庄子曾慨叹“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这古老的智慧在父亲朴素的眷恋面前,竟显得如此单薄而遥远。父亲对牛的执念,早已超越了“有用”的算计,深植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土地伦理之中——这伦理无声,却如土地般厚实,如草根般坚韧。

我终究还是回去了,带着母亲沉甸甸的嘱托。饭桌上,我望着父亲布满岁月刻痕的手端起酒杯,那动作已然成为他生命韵律的一部分。我踌躇良久,最终也只化作一句轻飘飘的叮嘱:“爸,酒……还是少喝点好。”父亲闻声抬眼,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微光,随后又沉寂下去,只淡淡应了一声:“嗯。”那声音轻得几乎要飘散在空气里。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仿佛咽下的不仅是一口辛辣,还有所有欲言又止的千言万语。

至于那零工和养牛的事,我的规劝同样显得无力而苍白。父亲听罢,只是沉默地卷起一支旱烟,烟雾升腾缭绕,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烟雾之后,他的眼神如同深潭,难以捉摸。最后他掐灭了烟蒂,只沉沉地回了一句:“我心里有数。”——这五个字,重若千钧,仿佛将一切纷繁的关心与忧虑都挡在了外面。

那一刻,我终于彻悟,那些“说说他”的言语,不过是徒劳地撞击着沉默的壁垒。父亲的世界,早已在无声中自成体系,坚不可摧。我那些书本里学来的道理,母亲那些絮絮叨叨的忧虑,在他日复一日构筑起的习惯与逻辑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返城多日后,母亲又打来电话。我尚未开口,母亲却已先叹息道:“唉,说了也是白说……”电话两端,瞬间陷入一片沉默的海洋。那沉默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两代人的深渊,彼此隔岸相望,却无法真正靠近。我握着话筒,分明听见了那无声深渊里巨大的回响——那是血脉相连的无奈,是关怀无法着陆的失落。我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费孝通先生曾在《乡土中国》里描摹过中国社会“差序格局”的微妙,亲疏远近,如同水面上漾开的圈圈涟漪。而此刻我与父亲之间,那些由血缘划定的亲密波纹,竟也未能消融这理解上的隔膜。

原来,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有时并非千山万水,而是血脉相连之人彼此相望时,那中间横亘着的、由不同岁月和命运构筑起的无形深渊。我欲“说”的种种,父亲欲“守”的种种,各自都背负着生命赋予的沉重行囊,各自都拥有着难以逾越的固执与尊严。

终于,我再次回到故乡,站在山坡之上,远远望见父亲的身影。他正牵着牛群,缓缓走在夕阳的余晖里。夕阳熔金,将父亲和牛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进大地深处。他时而停下来,轻轻拍拍牛的脊背,动作里依然带着那份固执的温柔。晚风吹过,送来牛颈上铃铛清脆而悠远的叮当声,叮当,叮当……那声音仿佛古老的回音,在空旷的田野上飘荡,又缓缓沉入暮色四合的大地。

那叮当声,是父亲世界里最朴素的回响,是他与土地、与牲畜、与自己漫长岁月达成的最终默契。那声音不回答任何“说教”,它只属于旷野的风,属于黄昏的光,属于一个人以沉默完成的全部生命叙事。

我伫立原地,终究没有上前,只是让那叮当声敲打着自己的心壁。有些声音,比言语更接近灵魂的真相;有些背影,无需劝说,已然是大地之上最倔强、也最动人的诗行。

那叮当声,似远似近,是父亲与岁月签下的契约,也是我们父子之间,永远无法翻译却又始终回响的——古老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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