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渐消的黄昏,窗外蝉声偃旗息鼓,儿子忽放下手中平板,朝我仰起稚嫩的脸问道:“爸爸,你是怎么读书的呢?”我一时怔住,手中茶杯悬在半空——这问题宛如一滴水落入心湖,漾开层层涟漪:这看似平凡一问,竟如此私人而幽深,仿佛探入灵魂独行的窄径。普天之下,读书之法多如星河璀璨,各人擎着自己明灭的灯盏,在文字密林中摸索着不同方向;我亦不过提着自己那盏微光,踽踽独行于书山小径。
我读书,向来不挑书。书不分贵贱,字无谓高低。即便行色匆匆,只要瞥见书册,便不由自主驻足翻阅。古人云“开卷有益”,诚不我欺。纵是匆匆一瞥,只多识得一个生字,某日某刻,那字便如冥冥中埋下的种子,忽而破土而出,解了困厄僵局。每本书既已付梓问世,便自有它存在的道理。何必问是否值得一读?阅过即知其份量。记得在旧书店角落偶遇一本封面褪色的《野菜图谱》,原以为无甚可观,却未想其中关于蕨类孢子的一段冷僻文字,竟在后来撰写山居散文时助我点染出草木萌发的精微气息。原来书海浩渺,何必只取一瓢?文字如种子,随风飘落处,心田自有萌芽时——纵使是荒径上沾泥的残页,也携着不期然的春信。
既无拣择之执念,我便循着兴味追索作者。遇着一位文风投契的作家,便如邂逅故人,定要搜尽他所有作品。我曾在图书馆昏暗角落发现一册沈从文先生早年文集,如获至宝;从此顺藤摸瓜,将他笔下湘西的山水与市声一一寻遍。读其书,亦不倦追寻其笔锋流转的轨迹——虽不敢妄称深解,然其文风骨调,却如故园巷陌般日益熟稔。当某日再遇相似笔触,顿生“他乡遇故知”之欣喜。钱锺书先生曾道:“读一本书,就是同作者进行一次对话。”我追索作家踪迹,便如一路追随那熟悉话音的源头;渐渐地在字里行间,那声音便从陌生变为知音,每一次重逢,皆如老友灯下重逢。博尔赫斯亦曾言:“每一次阅读,都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私密相遇。”我追逐那灵魂的跫音,在文字迷宫中聆听其回响,字字句句便渐成心曲的共鸣。
在键盘敲击之声淹没笔墨清响的今日,我却固执于抄书一事。每每读到精妙之句,心弦便为之震颤;此时便取出素笺,提笔恭录。笔尖轻触纸面,沙沙声响似蚕食桑叶,细微却安稳;纸上的墨痕亦如心迹般蜿蜒清晰。我尤其记得初遇鲁迅先生那句“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时的震动,抄录时手腕都微微颤抖;那墨迹仿佛有生命,至今在纸上低回着警醒的寒气。抄写,是虔敬的朝圣,笔锋是叩问文字神殿的额头。抄录的纸页慢慢集腋成册,闲时翻览,如重游旧径——那些句子早已刻入记忆岩层,写作时自会汩汩涌出,融入自己笔下的江河。古贤朱熹曾言:“读书之法,在于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我以笔端虔诚的复刻,正是将他人精魂化为自己血肉的仪式;这墨迹斑斑的簿册,便是文字在我灵魂深处开凿的沟渠。
儿子听罢,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中平板,屏幕幽光映亮他天真的眼眸。我轻抚他柔软的发顶:孩子,读书原无定法,我的门径未必合你的脚踪。有人读书如攻城略地,有人如信步闲庭;有人一目十行,有人字字推敲——方法万千,不过如百川归海,终汇于灵魂的沃土。鲁迅先生曾言:“读书无嗜好,就能尽其多。”可见无定法处,正是自由广阔处。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书房里灯火温柔,书脊安静地排列着,如沉默山峦。儿子已在沙发上入睡,呼吸匀净。我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册,墨香犹在指尖萦绕——原来书途之上,所谓方法不过是各人提着心灯,照亮自己脚下那一小段路。这微光虽不足以洞彻书海无涯,却足以温暖独行者的灵魂。
此刻万籁俱寂,书脊上的光仿佛凝滞了,我们各自沉默地守着那方寸明亮;那光映照的,又岂止是纸页上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