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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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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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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内生长,向外从容

童年时节,我每常痴望着故乡山野,目光一遍遍筛过那些草木丛生的角落,仿佛想从这繁盛之中搜寻出些什么来。那些年岁里,最渴望的便是觅得一株兰花。兰,于那时的乡下孩子而言,珍贵得如同遥不可及的传说,它不似山花野草般随处可遇,也绝非集市上可以轻易购得。它像一个秘而不宣的谜题,只肯在幽谷深涧、人迹罕至处悄然掩藏着自己的身影。每次上山,总怀揣着渺茫的期待,沿着陡峭的山径攀爬,拨开荆棘,在湿润石壁、岩隙苔藓间细细搜寻,那抹幽独清影,仿佛永远在视野之外,却又时时牵动着心魂,宛如一场未曾兑现的约定。

偶有一日,竟真在峭壁背阴处瞥见一簇,细叶如剑,青翠欲滴。狂喜之下,我双手颤抖着将其连土掘起,小心翼翼捧回家中。用最洁净的瓦盆,盛满新挖的腐殖土,日日浇灌,晨昏探望。可不出月余,那原本鲜活的绿意便一点点黯淡、委顿,最终只余下空盆与盆中渐渐僵硬枯黄的根须。我痴痴对着空盆,那曾盘桓于山野的清绝气息,终究在瓦盆的方寸里消尽,只余下我心中一缕难以消散的迷惘。父亲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兰这东西,最是难养。你费心寻它,又如此珍爱,它却为何偏偏留不住呢?”我无言以对,只觉那空盆里的枯黄根须,像一道无声的诘问。

兰之难养,自古而然。古人早有洞察,《群芳谱》中便叹息“(兰)得天地清淑之气,故幽香而远,然亦最难培植。”清代区金策在《岭海兰言》里亦指出“兰喜聚族,畏离母”,点破了其眷恋原生土壤、难以适应孤绝移植的秉性。那脆弱的生命,似乎只属于山岚与幽谷,一旦被移置于尘嚣人境,便注定要耗尽自己那点清幽,枯萎于陌生的泥土之中。

兰之生命,起于无声无息处,深埋于黑暗泥土中的根茎默默蓄力,悄然延展。它并不急于争抢地表之上的阳光雨露,只在幽暗里沉潜积累。待根基扎实稳固,足以汲取大地深处的养分,支撑起整个生命时,那清雅的叶子才从容地破土而出,徐徐舒展于天地间。这般“根深而后叶茂”的生长秩序,暗合了世间至理,无内养则无外彰。兰之从容,正是源于根系在幽暗泥土中的漫长跋涉与深沉内省,那向下深扎的沉默,正是日后向上舒展的底气。

后来年岁渐长,我终于懂得,自己痴迷于兰的,正是这“向内生长,向外从容”的生命姿态。它无言生长,却自蕴一种令人沉静的定力,如同一种神秘的召唤,悄然抚平了内心喧嚣的褶皱。

其一,兰之不纠结对错。世人常困于心中那柄无形之尺,锱铢必较,非要丈量出个是非曲直、高下长短不可。此种执着,如同蚕作茧自缚,层层缠绕,最终窒息了灵魂呼吸的余地。兰却不然,它生于幽谷,长于石罅,既无意于与桃李争春之秾艳,亦无心与松柏较岁寒之长久。它只是顺着自己的本性,在属于它的季节里吐露幽芳,自开自落,不因无人而不芳,亦不因有赏而急迫。它超然于外界的品评与世俗的刻度,只专注于完成自己内在的生命节律。

此等不争不辩、不趋不避的从容,正是庄子所推崇的“吾丧我”之境。当个体消融了那个斤斤计较、执着于是非荣辱的“小我”,便能抵达“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逍遥。兰的沉默,并非木然无知,而是一种勘破。它深知世间所谓的对错,往往不过是立场与视角的幻影,如盲人摸象,各执一端。过于执着此虚幻刻度,徒然搅扰心湖,令澄明之水变为浑浊漩涡。兰的智慧在于,它根本不屑于拿起那把注定无法量尽世事的尺子。

其二,兰之不陷于羡慕。羡慕如深渊,表面泛着诱人波光,引人趋近。世人常被其表象迷惑,误以为那水中的倒影便是真实可握的珍宝。于是向着那虚幻的光影伸出手去,欲图占有,随之而来的便是患得患失的焦虑与求之不得的怨怼。这占有之心,便是枷锁的开端;那计较之意,终将灵魂拖入无光之域。

兰,生于山野,幽然独处。它见过桃之灼灼其华,也见过牡丹的国色天香。然而它只是静静地绿着,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散发那若有若无的芬芳,安于自己的位置与形态,不攀比,不觊觎。它深知,他人的繁华自有其根基与土壤,盲目地羡慕与追逐,无异于将自己连根拔起,移植于全然不适之地,其结果只能是枯萎。叔本华曾洞察人心,指出“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羡慕,正是那团欲望之火最炽烈的燃料。兰的淡泊,使它避开了这永恒的钟摆,守住了内心的宁静与完整。

其三,兰之生命是一场内外兼修的证悟。兰之从容并非天生,亦非虚饰。那外在的舒展与沉静,全然依赖根系在幽暗中的不懈探索与默默积蓄。它的成长,本就是一场内向的深耕与外向的呈现。根系向黑暗深处不断求索,如同修行者向内心的幽微处不断叩问;枝叶在光明中自在舒展,则如智者面对纷繁世相的淡然平和。

王阳明先生有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这心外无物的境界,恰与兰的生长之道相映成趣。当心灵足够宽广、足够空明,如同深谷能容万壑溪流,外界的纷扰与印记便如风过疏竹,雁渡寒潭,过而不留痕。内心无挂无碍,没有汲汲营营的算计,亦无患得患失的恐惧,外在的言行举止自然流露出一种不迫的从容。因为无所系缚,故能如行云流水,应物无方。

我亦曾深陷于羡慕的泥淖。邻家窗台一盆春兰,清姿雅致,幽香时或飘入陋室,引得我心神摇曳。一日趁其家中无人,竟偷偷折下一枝,插入自家水瓶。然而不过三两日,那离了根本的枝叶便迅速萎黄,失了魂魄。更糟的是,邻人循迹找来,父亲震怒,我羞愧难当。那折下的兰枝,瓶中的死物,无声地诉说着占有带来的双重凋零,花的生命与我的尊严,一同在狭隘的欲望里窒息。羡慕一旦攫住人心,便如藤蔓缠身,愈挣扎只会愈陷于无光之域。

多年后,偶遇当年那位邻家长辈。我鼓起勇气重提旧事致歉,老人却豁达一笑:“小儿女事,何足挂齿。那花本也寻常,倒是你今日能坦然道出,心性已非昨日。”我愕然,继而释然。原来耿耿于怀的,竟只有我自己;他人心中,早已雨过天青。那曾经如芒在背的羞耻,竟在时光的过滤与对方的一笑中烟消云散。这不正是兰的启示么?根系深扎于自性的土壤,便不再轻易为外界毁誉所撼动。纠缠于过往之“错”,不过是自设的牢笼。内心若能如深谷般开阔,外界的风波便无法在其上刻下永恒的印记。

岁月流转,如今书斋的案头,也终得供养一盆墨兰,这迟来的相伴,仿佛是岁月对童年执念的回声。案牍劳形之际,目光偶与之相接,那墨绿的修叶,便如一泓静水,悄然荡涤心尘。它不言不语,却以其存在本身昭示着一种生命的法则,真正的从容,并非来自对世界的掌控或规避,而是源于向内的深度耕耘。那深扎于幽暗的根,是沉默的哲人,在无人注视的寂静里,完成对生命最本质的确认与守护。

今年春寒料峭,这盆相伴数载的墨兰竟显颓势,叶片渐次枯黄。虽悉心调护,终究未能留住。望着那空盆与盆中枯索的根茎,心头不免一丝怅然。遂将其移至院角,不再顾念。

数月后的一个清晨,无意间瞥见院角那曾被遗忘的瓦盆,竟有不可思议的点点新绿,倔强地钻出了枯索的旧根!那嫩芽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磅礴,仿佛是从死亡灰烬里重新提炼出的生命宣言。我屏息凝望这无声的奇迹,枯荣之间,一股深沉的悟悦如清泉般从心底涌起。

兰之生死,犹如一场深沉的默示。它以其荣枯的轮回向我低语,唯有将灵魂的根须,深植于自身存在那不可动摇的幽暗深处,生命才能在浮世风雨中,葆有一份岿然不动的从容。那“向内”的沉潜,并非退缩,而是生命最深沉的力量源泉;那“向外”的舒展,亦非张扬,而是根系稳固后自然流露的静定风华。

案头新绿无声,根系在幽暗中向更深处探索,这是兰的言语,亦是天地间恒久的启示:内里扎得深稳,外面才能站得从容;灵魂向下寻得本真,生命向上方能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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