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敲打窗扉,把街道浇成一面模糊的铜镜。树木吸饱了雨水,叶子深绿得如翡翠一般,鲜亮得几乎灼眼。友人裹着湿气推门进来,身上挂着点点雨痕,裤脚濡湿,却仍带笑。我便捧出紫砂壶,烧水,烫盏,茶香便如轻烟般逸出,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开来。
“人生转折”四字,忽被朋友在茶气氤氲中抛了出来。我捏着茶杯,温热顺着指尖蔓延而上,一时竟有些恍惚。窗外雨线绵密,笼住了所有界限,恍若人生歧路交错,又似命运迷途重重。
孔子有言“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此言诚然。青壮年时,血脉奔涌如激流,何曾真正畏惧过深渊?天地广阔,万事皆可尝试,成败皆为阶梯。待到中年,行囊里已装下些许路途捡拾的经验与资源,所谓转折,便是重新盘点行囊,再次出发。这时再启程,装备已然不似当年那般空疏,然而肩头分量,却也压得格外沉实。如《易经》所言“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这已非“潜龙勿用”的初生试探,而是带着过往所有积累,向更高处再行攀登的旅程了。这重新出发,仿佛炉上沸腾的水,壶中沉浮的叶,浸透岁月后才终于酝酿出那一盏酽茶,那滋味,初尝是浓烈责任,细品方觉内里蕴着经验酿成的底气,是“重”与“实”的百味交糅。
世声喧哗中常闻“中年失业”,其声凄惶若丧钟。我向来不敢苟同这暮气沉沉的哀鸣。细想,一无所有之青春,尚能昂首踏出求生之路;如今虽负重,却总有些根基与阅历傍身,怎就寸步难行了?昔时身后有父母托举,今日身前有妻儿待哺,这分明是命运交付的崭新动力,是更深沉的生命责任啊!转折的枢机,岂在外部风云?实在乎人心一念之转,在于能否放下昔日荣辱,回归心灵空明之地。陶渊明挂印归去,高唱“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不正是放下樊笼,于转折中重获生命自由的明证?所谓归零,实则是卸下心灵重负,重新让内心恢复澄澈如初的勇气。
窗外雨脚渐疏,茶汤亦续至第三泡,香气转为内敛醇厚。朋友眼波微动,似有所感。我续道:所谓转折,世人多视作命运设下的路障,我却独以为此乃天赐之机。命运看似剥夺了你熟悉的行囊,却逼你打开另一扇门。那门后,正是凭你半生历练打磨出的眼光与智慧,才得以辨识的崭新天地。塞翁失马,其喻深远。命运以其严酷之手,驱赶我们重新审视脚下道路,不正是赋予我们重新选择方向的契机?西哲亦云,“Crisis”之中本就藏着“Chance”。当熟悉的路径被风雨淹没,重新出发的机会反而在混沌中悄然现身,它要求我们拿出淬炼过的智慧去辨认,以中年沉静的心力去把握。
朋友放下茶杯,久久无言。檐外雨声更轻了,雨丝疏落如雾。朋友忽然起身告辞,我亦未多挽留。他撑伞步入薄雨之中,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在湿漉漉的街角轻轻一转,便隐没于朦胧水汽之后。
我独坐窗前,炉上余水温存,杯中残茶已凉。窗外被雨水冲洗过的树木,愈发苍翠欲滴,每一片叶子都仿佛凝聚着天地间最纯粹的精魂。人生转折,何尝不是一场生命必经的暴雨?它冲刷掉叶脉上经年的尘埃,显露出生命本真的碧色。那街角消失的身影,不正是“转折”二字在尘世间最素朴的显影?
檐滴声声,仿佛光阴缓慢敲击着青石台阶。茶凉了,余味却如藤蔓缠绕于唇齿之间。所谓转折,并非命运强加的休止符,它乃是岁月洪流中一次深长的呼吸,是灵魂在歧路前片刻的凝神驻足。中年人所背负的沉重行囊,打开看时,其中皆是重新上路的盘缠;那逼人转身的风雨,正是上苍无声的催促,要你睁开被经验擦亮的眼睛,去辨认那些被过往忽略的蹊径。
窗外,雨后的世界如新拭的琉璃。这世间的转折,原本就是一次天意的濯洗,洗尽浮华与虚饰,逼我们在湿漉漉的十字路口,重新辨认自己内心那抹被尘埃遮蔽、却始终未改的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