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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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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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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来去

岭南的雨,向来不打招呼。方才还是烈日灼人,蝉鸣如沸,转眼间便听得头顶噼啪作响,雨点已然砸落。路旁荔枝林的浓荫下,卖果的妇人急忙撑开褪色的花布伞,动作熟稔。这雨来得仓促,毫无征兆,如同命运里骤然涌起的波澜。生活里那些猝不及防的“雨”,又何尝不是如此?它或许裹挟在旁人一句无心的话语里,藏匿于一个转瞬即逝的、含义模糊的眼神之中,或者干脆是某个寻常午后陡然压下的沉重消息,瞬间便在你生命的庭院里,掀起一场无声的滂沱。

天意幽微,人心更是难测。苏轼在岭南瘴疠之地,曾吟出“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旷达之语。那岭南的雨,湿了衣袍,也淋湿过他的归程,可他那颗心,早已在宦海浮沉的风雨里磨砺得温润如古玉。他收下这命运递来的湿漉漉的信笺,坦然展读,竟在蛮烟瘴雨中品出了生命另一番醇厚滋味。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记载岭南“梅雨如烟”,这烟雨迷蒙,模糊了天地界限,亦如命运递来的一封湿漉漉的谜信,拆解间,有微苦,竟也有回甘。岭南的雨,不单淋湿衣衫,它更浸入骨缝,逼人于潮湿中品咂出生命那份微苦与回甘杂糅的滋味。

岭南的雨,不辨大小。古人的笔端,雨有千面“润物细无声”是春霖的脉脉温情,“白雨跳珠乱入船”是夏雨的恣意跳脱,更有“黑云翻墨未遮山”的狂放不羁。岭南的雨,将这些姿态悉数纳入怀中。它可以是缠绵数日、无休无止的梅雨,丝丝缕缕,如针尖般刺入瓦缝与人心深处,悄然蚀骨,在青石板路上洇开一层永不干透的幽暗水印,也可以是盛夏午后毫无征兆的“白撞雨”,天河倾覆般兜头泼下,将街衢瞬间化为泽国,行人仓皇如鸟兽散,顷刻间便能将人冲得魂飞魄散,茫然失措于天地之间。

然而,岭南人早已洞悉了雨的脾性,并不执意去分辨这雨是疏是密,是急是缓。雨之为雨,不过是天地间一种淋漓的状态。若执着于区分大小缓急,心便生出高低贵贱的分别,从容便在这无谓的计较中消散了。老子有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那再暴烈的雨,也有停歇之时。巷口卖凉茶的老翁,豆大的雨点骤然敲打瓦顶,他不过慢悠悠放下竹帘,依旧守着那口热气氤氲的铜壶。雨声在瓦上喧哗,在青石板上跳跃,他却如入禅定,仿佛那喧嚣只是天地循环往复的呼吸,雨点或轻或重,于帘内之人,不过是檐下轻重不同的鼓点,敲打着岁月而已。

岭南的湿热,常如无形的手,扼住人的咽喉。若此时暴雨骤至,闷热稍解,行人却常因贪图这片刻的清凉,反在雨中走得更加急切,结果往往是湿透重衣,狼狈不堪。生活的风雨袭来,亦同此理,若感筋骨酥软,心神摇摇欲坠,便该懂得适时弯腰,寻一处骑楼下的方寸之地暂避,或撑开手中那把能遮挡风雨的伞。硬扛非是勇毅,实乃与存在本身徒然对抗,犹如夏日里在毫无遮蔽的街心狂奔,徒然耗尽气力,湿透一身,终是徒劳。

佛家讲“八苦”,怨憎会苦尤为切肤。我们于世间行走,难免要承受那些不愿承受的雨。抗拒挣扎,只会让雨水浸得更深,寒意直透骨髓。唯有接受雨水本来的样子,才能在其中觅得一方安然。昔日六祖慧能在岭南韶州曹溪弘法,一句“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点醒无数迷途。雨落亦然,心若澄潭止水,波澜不起,则漫天风雨皆成供养心境的背景。接受世事本有的湿漉与寒凉,反而能在水汽迷蒙中,看清脚下该走的路。岭南的湿热与骤雨,正是对“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最日常的淬炼。

岭南的雨,是众生相的显影液。当雨幕轰然垂落,街景顿然改换了颜色。骑楼长廊下,西装革履的商人蹙眉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股市曲线,檐外雨帘成了他焦虑的具象围栏;外卖骑手裹在廉价的雨衣里冲锋,电动车轮在积水中犁开生活的惊涛,水花四溅,如同他飞散的时间;更有那缩在窄窄雨棚下的卖花阿婆,怀中姜花清冷的香气混着雨水的土腥,丝丝缕缕,飘散在潮湿的空气中。众生在时代的雨中显影,有人奔忙如蚁,有人仓皇如雀,有人静默如石。雨丝如针,密密刺穿了浮华表象,裸露出生活之下粗粝的筋骨,以及筋骨间深埋的、岭南人特有的那种带着水汽的隐忍与承担。

岭南的雨声,亦是一部变迁的史书。昔日屈大均笔下“雨打芭蕉”,是南国庭院里清寂的雅韵,雨滴敲在瓦当、芭蕉宽大的叶上,清越空灵,声声入耳;如今这声音,大半被水泥森林的喧嚣所吞噬,雨点撞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玻璃幕墙上,只留下浑浊的水花和空洞的回响。人们撑着伞匆匆疾行,隔绝了雨,也隔绝了听雨的心境。现代科技能精准预报台风的路径、雨量的多寡,却永远算不准生活里那些毫无征兆的“心雨”,预报能报天时,却报不出人心深处那一场突降的、足以冻结呼吸的寒潮。

真正的伞,不在手中,而在方寸灵台之间。它并非拒绝所有雨水,而是懂得在滂沱中为心灵守住一片干燥之地,容自己喘息,再徐图前行。这伞,便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岭南式智慧,雨可以落下,但心不必永远泡在湿冷的委屈里。佛经有云“得失从缘,心无增减。” 雨之来去,得失随缘,心却如如不动,这才算在岭南的漫天风雨里立稳了自己的脚跟,如那榕树,垂须入地,自成荫凉。

岭南的雨,终究会歇。当乌云散尽,天光重现,湿漉漉的街巷、水汽氤氲的山林默默承受着阳光的抚慰。行人收拢起滴水的伞,伞骨末端悬垂的水珠,凝然如泪,悄然滴落,坠入被雨水反复浸润的岭南泥土,了无痕迹。这泥土,因雨水的滋养,永远饱含着一种沉甸甸的、温热的生机。

西江边的古镇,骑楼长廊幽深。一位老者坐在自家铺头临窗的竹椅上,望着檐外织密的雨帘。雨脚沙沙,不疾不徐,仿佛自远古落下便未曾停歇。他的面容在氤氲水汽里模糊了,唯有一双眼睛,映着窗外水光,沉淀着经年的雨水冲刷后石头般的安详。雨水顺着古老的瓦沟流下,在麻石街面凿出细小的凹痕。那沙沙声恒久地响着,仿佛天地间永不止息的、无声飘落的雨脚,那雨水,浸过岭南千年的悲欢离合,终又悄然渗入大地深处,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烟。

檐下观雨,雨中来去,岭南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漫长而无预告的潮湿行旅?雨是湿的,路是滑的,心却可努力葆有一份知晓与安然。岭南的雨,教人懂得湿漉漉的辩证哲学:它让青苔攀上石碑,也让石碑铭记时光;它使铁器锈蚀,亦使榕树的根须在石缝里抱得更紧。雨终会停,而那份被岭南雨水反复淘洗、浸泡过的宁静与懂得,终将沉淀为生命河床里,最坚实而温润的底色,那是水汽蒸腾中淬炼出的,一种与湿共存、于泥泞中生根的,带着咸腥与回甘的生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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