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脉相传

我童年里最深刻的记忆，是父亲锻打铁杵时炉火的光亮和灼热。父亲是石匠，在村里以巧手闻名，石臼、石磨，甚至石狮子都出自他手。父亲那间工作的小屋一角，便是专属于火焰的领地。炉火旺盛时，父亲便唤我和弟弟去拉风箱，呼哧呼哧的声音，如同铁匠铺的喘息。炉火随着我们的努力渐渐升高，火舌舔舐着炉膛，铁杵在炉火中渐渐变红，软化了，像是重新有了生命。父亲便用铁钳夹出来，搁在铁砧上，抡起铁锤一下下砸下去，火星四溅，像是火中迸射出的泪滴，灼烫着空气，也灼烫着我们的眼睛，跳跃着落在我们脚边，又迅疾地熄灭了。有时父亲添入几块火炭，炉火便突然爆裂出“噼啪”之声，火星飞溅，吓得我们惊恐地躲闪开去。父亲则岿然不动，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铁砧上那通红的铁块，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世界。那火焰竟如此有灵性，既热烈又暴戾，既温顺又桀骜，如同一个难以驯服的生命，在父亲的手中却显出几分顺从与配合。

随着岁月推移，石匠这个行当在机械的轰鸣声里渐渐沉寂了。父亲手中的锤子和凿子，慢慢换成了瓦刀和泥板，石匠生涯的余烬冷却，他转而成为了一名泥瓦匠。风箱那“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连同炉火那灼人的温度，便也渐渐远离了我们的生活。后来我外出谋生，每次归乡，便发现父亲又有了新的角色，他安坐于厨房灶膛前，成了母亲锅灶后默默添柴的“火头军”。厨房里，灶膛中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红父亲的脸庞。母亲每每在灶台前忙碌，总忍不住夸赞：“你父亲烧火的本事真好，知道炒什么菜该添什么柴，该用多大的火。”我立在旁边，望着父亲额头细密的汗珠在火光映照下晶亮闪烁，便忍不住说：“爸，天这么热，您歇会儿，我来烧吧。”父亲却执拗地摇头，用袖子抹一把汗：“不热，你们别没烧好，影响了你母亲炒菜。”那汗珠里，分明映着灶火的光，也映着昔日铁砧上四溅的火星，他竟依旧坚守着这份与火的亲缘。我倏然明白：石匠的炉火并未熄灭，它只是从锻造铁杵的炉膛，悄然移驻到了灶膛之中，继续为生活燃烧。

岁月悄然流转，如今我生活里与火焰接触的机缘，也只剩下厨房灶膛前的那一小片天地了。每逢周末或佳节，我便自然而然接过母亲手中的锅铲，在灶台边忙碌起来。当我站在灶前，凝视着那跳跃的火焰，或青蓝，或橙红，仿佛有了生命般在锅底舞动，何时下菜，何时爆炒，何时该让火舌猛地窜起，何时又该使它温顺地低伏……我竟也能从容把握，仿佛这火候的节奏早已刻入我的骨血。家人笑谈，说我这手艺多年不衰，每逢佳节待客，竟也常有惊讶：“想不到你既会写字，竟还能烧得一手好菜！”这赞誉令我若有所思：莫非那昔日风箱前熏染的烟火气，早已透过时光，融进了我的血脉？

《考工记》有云：“烁金以为刃”，这锻造之道，古人早已道明其精微。然而，当石匠的铁砧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那熔炉里锤炼出的对“火性”的领悟，竟悄然渗透进灶膛里柴薪燃烧的哔剥声中。火焰似乎自有其不灭的魂魄，当石匠的炉火随匠艺一起隐入尘烟，灶膛里那看似卑微的柴火却悄然接过了传递的使命。父亲一生与火周旋，从炉火到灶火，从铁杵锻打到柴薪添续，火焰仿佛始终是他生命里一个不肯熄灭的坐标，火焰的形态万变，却终究是同一股热力在奔涌。这奔涌的热力，既来自柴薪，亦源自那血脉深处无形的薪传。

如今我站在灶前，凝望那摇曳的火光，亦如父亲当年凝视炉中通红的铁杵一般专注。这灶膛里的火苗，何尝不是当年铁砧上溅落的火星，一路蜿蜒，未曾熄灭地跋涉到了今日？那风箱的喘息声似乎又穿过岁月在我耳边响起。铁砧虽已蒙尘，炉火终归冷却，然而火焰何曾真正熄灭？它不过是在人间的炉灶间悄然迁徙，附着于不同的容器，在岁月里延绵不绝地传递着。

当我挥动锅铲，感受着锅底恰到好处的温度，忽然明白：这炉火与灶火间，原有一条无形而坚韧的脉络相连。那火种，早已不囿于炉膛或灶膛的方寸之地，它已化为一种对温度的天然直觉，一种嵌入生命节奏里的韵律，悄然无声地在血脉里流淌。火焰的形态会因世事而变迁，然而那驾驭火焰的“心法”，那理解火候的微妙直觉，却如石上刻痕，深凿于血脉深处，无形地接续传递下去。

庄子曾言：“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父亲一生与火相伴，从炉火到灶火，这驾驭的智慧，不正源于深谙那火焰“环中”的真意么？火之刚柔，焰之缓急，皆在于心手相应之际那微妙平衡的领悟。这份“环中”的智慧，才是真正不熄的薪火。世间的职业如同四季流转的草木，石匠的炉火冷了，灶膛的柴火却旺了；外在的技艺形式如同溪流改道，然而那对火候的敏感，那对温度的掌控，却如同地下暗河，在血脉的河床里始终奔流不息。这传承何需形貌的相同？它早已化为一种生命的本能，一种血脉里的温热记忆，如影随形，在时光的幽暗中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这灶火，何尝不是当年锻铁炉火的转世？它只是褪去了铁砧的铿锵，转而融入了人间烟火的温情絮语。炉火熄灭之处，灶火便悄然续燃；父亲放下铁锤的手，终又拾起灶间的柴薪，火焰的魂魄，正沿着血脉的河床，在光阴的幽暗中无声奔流。火焰从来不曾熄灭，它只是从一种形式过渡到另一种形式，从一个生命蔓延至另一个生命，那无形的火脉，早已深深嵌入我们的骨血，成为生命里无法剥离的温热。

火焰的本质究竟是何物？它仿佛就是时光本身，一面在形态上不断蜕变，一面在传递中维系着不灭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