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归乡的暑气热腾腾地裹着我,汗水如细珠,粘在额角脖颈。我偶然回头,一眼望见房里那把旧椅子上,静卧着一柄蒲扇。我走过去拾起来,扇柄上几个黑点显出个“陈”字来。黑点似僧侣受戒时灼下的印记,深烙于蒲扇那粗陋的手柄之上。
儿子好奇地凑过来,眼睛睁得溜圆:“爸爸,这是什么呀?干什么用的?”
“蒲扇,扇风赶蚊子的。”我答。
他高兴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得了新奇的宝贝,蹦蹦跳跳走开了。
我立在原处,心中却涌起一片微澜。忆起儿时,奶奶手中似乎总握着这样一把蒲扇。她时常摇着扇子,风儿却轻飘得几乎不闻声响,仿佛只是手臂闲适的摆荡罢了。我们这些孩子围着奶奶而坐,那扇子才显出它的真本事来一下、两下,扇动之间,凉爽渐生,拂去夏日的燥热。有时,扇子会突然轻轻拍落在我的小腿上,发出闷闷的声响。我那时不解其意,奶奶便笑着解释:“傻孩子,这是赶蚊子呀。”
夏天最惬意的事,是躺在那竹床上乘凉。竹床沁着凉意,当时只道是竹片自身神奇。后来才明白,那凉意更多来自奶奶或母亲在一旁执扇不停摇动的风,竹床的清凉原来是由汗水与爱意酿造的。她们手中那柄蒲扇,轻轻摇着,摇散了暑热,摇来了安眠。
记得每柄蒲扇的手柄上,都烫着一个印记。我曾问母亲缘由,她一边缝补衣服一边笑道:“扇子容易混了弄丢,烫个记号好认呀。”那烧红的铁签烙在扇柄上,“嗞”的一声,青烟袅袅升起,也烙下了家家户户的姓氏徽章。这印记,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是勤俭持家者守护日常用具的朴素智慧。蒲扇除了扇风赶蚊,另有一层功用鲜为人知,当孩童顽皮出格,母亲便会拿蒲扇的手柄当戒尺。蒲扇那看似温和无伤的模样,在母亲手里却突然生出威力来,一下下抽打在小腿或屁股上,直痛得人龇牙咧嘴。蒲扇的竹骨竟能这般硬实,真如《礼记》所言:“发然后禁,则扞格而不胜”那惩戒的疼痛亦如戒疤烙印般深,叫人猝不及防地记住了规矩的分量。
如今,蒲扇在故乡也日渐稀少。奶奶去世已近十二年,母亲仍坚守着这旧物,如同守护着一段行将消逝的时光。放眼望去,空调与电扇早已在人们生活中盘踞了位置,蒲扇只能如秋叶般飘零,蜷缩于墙角或抽屉深处了。蒲扇的沉寂,何尝不是手工时代的退场,是往昔生活节奏被现代性冲散后的流落?我们时代太快,快得似乎遗失了摇扇纳凉间那种悠缓的从容与脉脉温情。
我想起曾读过《诗经》中“七月在野”的句子,先民在暑气蒸腾中劳作,蒲扇这类纳凉之物想必亦是他们生命里必不可少的慰藉。宋人《槐荫消夏图》里,那位老者倚树酣眠,手边也正是一柄蒲扇,千百年暑气蒸腾,清凉却由同一柄朴素之手扇出。汪曾祺先生曾在《夏天》里写过:“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这凉意里,何尝没有母亲蒲扇扇出的风,没有竹床上被扇出的清梦?蒲扇在岁月中摇动,摇出的岂止凉风,更是被时间窖藏的爱意。
儿子举着电蚊拍兴冲冲跑过院子,嗡嗡的电流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蒲扇被我悄然放回原处,那烫着“陈”字的扇柄,在暮色里渐渐模糊成一道深色的印记。
扇子静卧在那里,宛如一枚被时光遗忘的旧邮票,再寄不出任何信件;那“陈”字烙印,是家族血脉里最沉默的戳记,亦是旧日生活打在我灵魂上最后一块印记,它无需摇动,却已扇起整个过往的风声,在我记忆深处无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