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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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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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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

儿子那时还小,忽然跑近前来,蹙着眉头,像遭遇了某种不解的委屈“爸爸,奶奶的手怎么那么割人呀!”他接着又补充道:“背上痒,奶奶帮我抓,手一碰,又割又舒服。”孩子童稚之言,却骤然在我心中掀开一片尘封的岁月。记忆的闸门訇然开启,那被时间洪流深埋的粗糙感,竟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回到我的知觉里。

我于是特意去细看母亲的手。那双手洗得干净,纹路里却分明盘踞着岁月磨砺出的沟壑,一层层堆积的厚茧倔强地隆起,像一层层薄薄的甲片覆盖着,又硬又糙。我握着它,竟如同握着一块沉默的石头,表面虽被水磨得温润了,内里却深藏了无数风雨捶打的痕迹。儿子在一旁看着,眼神里流露出那种孩子特有的、对“割人”的惊奇与不解。这双布满沟壑的手,在他光洁如新的生命体验里,竟成了某种突兀的奇观。

这双手,确乎是母亲生命中一部无言的劳作史。忆及当年,母亲操劳于天地之间,何曾戴过手套?她赤手伸入初春刺骨的水田,摸索着插下秧苗,冰凉的泥浆裹挟着未尽的寒意;盛夏时节,她弯腰于滚烫的烈日之下,镰刀挥舞,稻穗纷纷倒下,汗水砸在禾叶上,瞬间蒸腾;深秋的谷场,稻穗被高高扬起,在沉重的撞击之下谷粒脱落,细碎的芒刺与尘土,便也悄然嵌入了母亲手上的纹理。冬日寒风中,那双手皲裂开来,深红的血丝如细密的蛛网爬行其上,那痛楚必是钻心的。母亲此时才肯拿出些最廉价的郁美净,小心翼翼地涂抹,口中还低语着:“费钱呢,省着点用……”那点微末的膏脂,竟成了她向生活索求的唯一奢侈。

这双手,是母亲与土地、与生活直接搏斗的唯一武器。她以赤裸的双手搅拌过热气腾腾的猪食,在刺鼻的酸腐气味里,在滚烫的蒸汽中;她双手紧握斧柄,砍伐过坚韧的柴火和树木,虎口处一次次被震裂、结痂,再震裂;无论冬夏,在冰冷刺骨或灼热滚烫的水中,她搓洗着全家厚重的衣物,揉搓着油腻的碗盏,那双手在水的浸泡下时而肿胀,时而干裂,却始终不停歇。母亲的手掌,仿佛天生便拥有一种沉默的韧性,它不求回避,不求庇护,只知一味地承担。它像一片被岁月反复捶打的铁砧,在无数次重击之下,非但未曾碎裂,反而在每一次撞击中变得更为坚硬、更为沉默。

如今母亲来到城里,这双饱经风霜的手,依然固执地抗拒着“舒适”的驯化。我为她买回包装精美的护手霜,她接过去,口中连连道谢,眼神里却只浮着一层礼貌的疏远。那些瓶罐,大多被她束之高阁,蒙尘于角落。偶尔在我殷切目光的注视下,她才肯挤出绿豆大小的一点,敷衍地抹在手背上,旋即又仿佛自认奢侈似的,急忙将手藏起。

一日,我瞥见她坐在阳台的小凳上,面前摆着一盆温水,正专注地搓洗儿子的几件小衣。自来水在她指间哗哗流淌,水珠沿着她手背上纵横的沟壑蜿蜒而下。那一道道深壑,像干涸已久的河床,贪婪地吮吸着这城市的清流。水是新的,从洁净的管道里奔涌而出,而那沟壑却是旧的,深嵌着经年的泥土、草汁、稻屑、芒刺和无数难以言说的辛劳。自来水冲刷着,带走表面的浮尘,却始终无法填平那些刻在血肉里的记忆深渊。这双手浸在都市的自来水里,洗的是孙辈柔软的衣衫,可它骨子里的纹路,却顽固地铭记着土地与风雨的模样。

我静立一旁,凝视着水流在母亲手上冲刷的轨迹,心头蓦然涌上列维纳斯的箴言“脸是他者的显现,它要求我们作出回应。”母亲这双手,不正是她沧桑生命的显现?它无言地矗立在我面前,像一道沟壑纵横的伦理风景,无声地叩问着我的良心。这双手所经历的,是千万中国母亲共同的劳作史诗,她们以血肉之躯,直接对抗着物质的粗粝,用最原始的坚韧,默默支撑起一个民族从贫瘠中站起的脊梁。她们的手掌,是大地最忠实的拓片,承载了所有无言的重负。在消费主义试图将一切身体符号化、商品化的喧嚣里,母亲这双手上无法被护肤品抹平的沟壑,恰恰构成了一种沉默而强大的抵抗,它拒绝被美化,拒绝被遗忘,它本身就是存在的证词。

后来,我悄悄买回一罐质朴无华的蛤蜊油。趁母亲不备,我拉过她的手。她微微一怔,随即顺从了。我挖出温润的膏体,轻轻涂在她手上,缓缓揉开。膏脂无声地渗入那深深的沟壑,试图抚平岁月刻下的印痕。母亲的手在我掌中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陌生的、被温柔对待时的无措。她终于没有拒绝,只是低低叹了一声“这东西……好,不费钱……” 声音轻得几乎被城市的喧嚣吞没。

灯光下,我凝望着母亲的手。那些沟壑依旧深刻,纵横交错,如同大地上无法被抹平的古老河床。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土地的记忆、风雨的痕迹,以及一个生命在漫长岁月里承担的重量。蛤蜊油的微光,在沟壑的幽谷里艰难地闪烁着,像迟来的、笨拙的星辰,微弱地照亮着这布满劳绩的大地,这光虽弱,却固执地亮着,仿佛在试图回答那无声的、来自岁月深处的叩问。

这双手,如今静静地放在我的掌心,仿佛一件从时间深处打捞出来的粗糙陶器。它拒绝精致釉彩的覆盖,其上的每一道裂痕、每一处凹凸,都无声地讲述着关于泥土、关于忍耐、关于生命最原始韧性的故事。当城市夜晚的光晕流泻其上,那些沟壑便如古老的河床,蓄满了无声的岁月之水。这双手是大地母亲在人间最朴素的拓片,它承载过多少重量,就铭刻着多少尊严;它经历过多少粗粝,就蕴藏着多少温柔。母亲手上纵横的沟壑,是大地自身最深沉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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