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电话里,声音裹着一点焦灼的失序,她说她闯了祸。我心头一紧,追问缘由。母亲才低声道“我失手将你父亲的钢笔跌在地上,笔尖折断了。”她顿了顿,又补充“你父亲知道了,拿着那支断笔,一个人坐在那里,翻来覆去看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责备我……只是他握着那支笔,久久没有出声,后来竟走到门口,一挥手,狠狠地将它甩进了屋旁树丛的深处。”
我握着电话,一时也沉默,只觉着胸口被什么东西沉沉压住了,那东西陌生却又似曾相识。末了,我勉强宽慰母亲:“没事的,我去和父亲说。”可放下电话,那沉甸甸的陌生感却更加清晰起来。细细追溯,记忆的藤蔓终于缠住了某个确凿的起点是小学三年级的光景了,父亲那支钢笔第一次在我懵懂世界里投下郑重而神秘的影子。
父亲那时是个石匠。每日清晨,他裹挟一身石粉与力气出门,暮色沉沉时,才带着一身更深的疲惫归来。他的行囊里,除了凿子、铁锤,总还安放着一本裹着牛皮纸的硬壳小本子,那便是记工簿。晚饭后,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父亲便郑重其事地从抽屉深处取出那支钢笔,拧开笔帽,在记工簿上凝神书写。他粗糙的手指握住那笔,在纸上划动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沙砾在流动,那声音竟神奇地盖过了屋外夏夜的虫鸣。他记下的是冷硬的数字:某月某日,某处工地,工分几何。那些数字是沉默的契约,是他一凿一锤的汗水所凝成的结晶,最终将兑换成维系我们一家温饱的粮食与布匹。那时节,生存是赤裸裸的物物交换,汗水、气力与时间,便是父亲投注于这艰难世间的全部筹码。那钢笔尖下流出的墨迹,是父亲在时代的石壁上刻下的卑微签名。它们微小却实在,一横一竖,皆支撑着一个家于动荡浮世中的喘息。
钢笔在父亲手中,又另有一份神圣的职责。每逢家中红白喜事,父亲便郑重其事地再次请出它。旧日乡村,人情往来,需“记礼簿”为证。父亲端坐于临时支起的方桌前,那支钢笔便在他指间游走。乡邻们送来的情谊,无论是一块布料、几斤粮食,抑或几张薄薄的钞票,都经由这墨水的点化,被父亲一丝不苟地铭刻在礼簿的红格子上。父亲写字时神情专注,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正执行着一项古老而庄严的仪式。他落笔沉稳,仿佛每一笔划都凝聚着对人情、对契约、对往来之礼的无限虔敬。马克斯·韦伯曾言,理性化的簿记是现代资本主义精神之核心,而在父亲这乡村石匠的礼簿之上,我分明看到另一种理性,那是基于乡土人伦的、带着体温的精确与庄重。礼簿上的每一笔,都是人情网络中的经纬线,是乡土社会无声运转的法则,其精密与权威,丝毫不逊于任何法典条文。书写完毕,父亲必是小心翼翼,用一小块干净柔软的布,将笔尖残留的墨迹擦拭得干干净净,如同拂拭一件圣物,随后才珍而重之地将其锁回属于它的抽屉深处。
那抽屉,对于童年时的我和弟弟,不啻于一个充满禁忌与诱惑的秘境。父亲那支钢笔,便是这秘境中最具魔力的珍宝。父亲不在家时,那抽屉便成了我们探险的目标。我们屏住呼吸,轻轻拉开,那支沉甸甸、冰凉的钢笔便赫然在目。将它捧在手中,学着父亲的样子,在随手找到的废纸上,战战兢兢地划上几道。墨迹在纸上洇开,带来一种奇异的满足,又伴随着巨大的惶恐。我们不敢多写,更不敢嬉戏,总是匆忙擦拭干净,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反复确认是否恢复原状,唯恐留下丝毫被窥探的痕迹。那短暂的僭越,是孩童对父权秩序一次隐秘而紧张的触碰与试探。这方抽屉俨然成了父亲尊严与权威的象征空间,钢笔静卧其中,便是这权威沉默而具体的化身。我们幼小的身体,正是在一次次对“不可触碰”之物的窥探与敬畏中,模糊地感知到边界与规则的存在,如同初民第一次仰望星空,懵懂地辨识着苍穹之上不可逾越的秩序轨迹。
最后一次清晰目睹那支钢笔,是在我考上大学,家里摆升学宴的时候。父亲又一次郑重地打开了那个抽屉,取出了它。席间宾客喧嚷,父亲端坐礼簿之后,用那支钢笔,一笔一划地记录着乡邻亲朋的祝贺与期许。我那时少年意气,只觉得父亲的钢笔过于“古旧”,便拿出自己簇新轻便的圆珠笔递过去“爸,用我这个吧,好写。”父亲抬眼看了看我手中的笔,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守护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尊严,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辩“不用,我就用这个。”那一刻,我再次清晰地看到父亲如何珍视地使用它,每一次蘸墨,每一次书写后的擦拭,动作都充满了近乎宗教仪轨般的虔敬。那支钢笔的笔身已磨得光亮,露出底下深沉的铜色,笔夹也微微有些松动了,却被他用得如此庄重而熟稔。
后来,我负笈远行,在更广大的世界里,笔成为再寻常不过的工具。钢笔、圆珠笔、签字笔……各式各样的笔在手中流转,书写着笔记、论文、报告。在知识的海洋里沉浮,在法哲学幽深的概念丛林中穿行,讨论着霍布斯笔下“利维坦”的诞生,分析着洛克论证“财产权”源于劳动的神圣性,或是为卢梭笔下“社会契约”的纯粹理想而心潮起伏。笔,早已褪去了童年时笼罩其上的神秘光晕,还原为纯粹的书写工具。那支深锁于老家抽屉里的旧钢笔,连同它所承载的岁月印记,似乎也一同沉入了记忆的深潭,被眼前浩如烟海的理论与文本所覆盖、所遗忘。直到母亲这个带着慌乱与歉疚的电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水面的平静,那些沉睡的影像才猛地翻涌上来,带着岁月的尘埃与沉甸甸的情感,清晰得令人心头震颤。
母亲在电话那端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针,扎进记忆深处那幅沉寂已久的画面。父亲沉默地摩挲断笔,那长久的静默,最终化为奋力一掷,这场景在我脑中反复上演,每一次都带来更深的悸动。法理上,所有权包含占有、使用、处分之权能。父亲那奋力一掷,正是行使其终极处分权能,他决绝地、主动地割断了与那旧物的最后一丝物理连接,如同亲手撕毁一份承载着全部生命重量的契约。这“处分”的瞬间,远非简单的抛弃,而是饱含着海德格尔所揭示的“烦”与“畏”,那是对时间无情流逝的焦灼,是对旧有价值秩序崩塌的惊惧,更是对自身存在根基被动摇的深切悲鸣。笔尖的断裂,不啻于他生命叙事中某个坚固章节的戛然而止,宣告着一段以汗水、责任与无言的坚韧所写就的历史,在机械复制的时代洪流面前,终究无可挽回地走向终结。那钢笔所象征的、以手工技艺和土地为根基的旧日世界,连同它内在的秩序与荣光,正随着父亲奋力掷出的弧线,无可挽回地坠入遗忘的树丛深处。
我终究没有勇气直接拨通父亲的电话。那沉默的千钧之重,那断笔所象征的时光断裂,使我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轻飘而苍白。我能做什么?似乎唯有尝试用物质去弥合那道精神的裂痕。于是,凭借童年模糊而顽固的印象“老式”、“英雄牌”,我在浩瀚的网络购物平台上一遍遍搜寻、比对。最终,选定了一支形制、色泽都努力摹仿着旧日英雄笔模样的新钢笔。点击下单,输入老家地址。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我心中却弥漫着一种更深的荒诞与无力。齐美尔曾冷峻地指出,货币经济下,一切皆可量化、可交换。然而,当我试图用这冰冷精确的网购行为,去填补父亲心中那由断裂钢笔所撕开的情感深渊时,我清晰地感到,这不过是用货币符号去拙劣地模仿一份不可通约的生命经验。这支崭新的笔,无论外形如何逼肖,终究是一件失去了历史体温、失去了时间刻痕的复制品。它光滑、精致,却注定无法承载那支旧笔所沉淀的汗渍、墨痕,以及无数次在记工簿、礼簿上划过的、带着父亲体温的摩擦声。它只是一件空洞的符号,一个在消费主义逻辑下批量生产的、试图抚慰怀旧之情的廉价代偿物。
新钢笔寄回老家的几天后,母亲又打来电话。她说父亲收到了包裹,默默地拆开,看见了那支崭新的、竭力模仿着旧日模样的笔。他没有立刻拿起它,也没有像扔掉断笔那样将其弃置。他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它,手指在那光洁冰凉的笔身上轻轻拂过,如同拂过一段无法触及的往昔。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它放进了那个熟悉的抽屉里,那个曾经守护着旧笔、也守护着他某种尊严秩序的抽屉。抽屉合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母亲在电话那头问我“你说,他还会用吗?”这问题悬在电话线上,也悬在我心里。我握着手机,仿佛握住了那支躺在老家抽屉里的新钢笔,冰冷、陌生,毫无岁月沉淀的温度。父亲长久的凝视,最终归于沉默的收纳抽屉,曾是旧笔神圣的殿堂,如今却成了一个安放替代品的沉默棺椁。新笔躺在那里,光洁得刺眼,它完美复刻了旧日的形骸,却永远无法复制那笔尖在粗糙记工簿上沙沙划过的声音,无法复制父亲衣角擦拭笔尖时那份近乎信仰的专注,更无法复制那支断笔所带走的、一个石匠以汗水在石板上刻下自身存在的全部尊严。
父亲那奋力的一掷,早已将某些东西永远地甩进了时光的树丛深处。我网购的这支新笔,不过是在消费主义的镜面上,映照出我们这代人苍白而焦虑的倒影,我们企图用精确的复制去对抗流逝,用物质的丰盈去填补精神的沟壑,却往往在精密的模仿中,更深地失落了原物的灵魂与重量。那旧钢笔的断尖,刺破的不仅是一支笔,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肌理,一种以双手、汗水与沉默契约构建起的生命尊严。它断裂的脆响,是一个时代的低语,宣告着某些笨重却坚实的价值,正在我们疾驰而去的路上,无可挽回地风化、剥落。
抽屉合上了。新笔在暗处,泛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无机质的冷光。而父亲的心事,连同那支沉入树丛的断笔,一同沉入了比抽屉更深的、不可言说的沉默里,那沉默如墨,浸透了所有未被书写的怀念,所有无法代偿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