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角落里,一只乌沉沉的药柜寂然立着,像一位沉默的守卫。抽屉上贴着纸签,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隐隐透出些药草名字与一句句老话“春捂秋冻,不生杂病”、“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先生开药方”……每当我拉开抽屉,一股药香裹挟着时光的尘土便扑面而来,仿佛开启的并非木头匣子,而是尘封于岁月深处的某种隐秘的智慧。这药柜,正是老话的具象化身,它曾满盛着世代积累的经验秘方,如今却似被遗忘的角落,落寞地守候着过往的余烬。
老话,是祖先们咀嚼了无数个寒暑、历经无数遭磨难之后,沉淀下来的粒粒结晶。它们如地下潜流,在民族的血脉里默默流淌。那些历经风霜的老人,每每开口,其言不似空穴之风,倒像是从大地深处涌出的泉水,带着土地的气息与岁月的重量:“饱带干粮晴带伞”、“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些话语,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经过世事磨砺、被生活反复验证过的箴言。它们如粗壮的根系,从古老泥土里汲取养分,滋养着代代枝干。
可如今,根须似乎正在被傲慢地遗忘。
现代生活铺展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张炫目而瞬息万变的地图。科技日新月异,信息如洪水奔涌,我们日日被裹挟于其中,自以为站在了认知的巅峰。于是,那药柜抽屉深处那些沉淀了时光的“老话”,渐渐被视作陈旧发黄的纸片,甚至被弃置如敝履,连那“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古老忠告,亦如风过耳,被轻易拂去。
更可叹者,老话竟被随意篡改、戏谑,成了被嘲弄的对象。“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这蕴含适度之道的古训,在物质泛滥的今日,却被“科学喂养指南”挤压得无处容身。孩子被层层包裹,被过度喂养,如温室里娇嫩的花苗。那“三分饥与寒”的智慧,本意是让孩子在适度匮乏中生长出强韧筋骨与适应之力,如今却被误解为苛待,被当作不合时宜的“旧物”弃置一旁。
另有一句“远亲不如近邻”,曾几何时,它凝聚着守望相助的温情。然而现今的都市楼宇里,门对门的邻居也常常形同陌路。人与人之间,被冰冷的钢筋水泥隔开,被虚拟的网络幻象冲散。当这句老话被提起,竟引来嗤笑:“远亲不如近邻?邻居算什么?不如微信群里聊得来的网友!”老话里蕴含的温情脉脉的现实纽带,被轻易斩断,人与人之间,似乎只剩下轻飘飘的数字连接。
还有“屋檐水点点滴,点点滴在旧窝里”,这句朴素之言,道出的是行为的因果循环,是德行的积累与传承。而如今,此等规劝竟常被嗤之以鼻“过好自己得了,管那么多!”个人主义如潮水般高涨,似乎淹没了一切传统伦理的堤坝。我们似乎更愿意相信,每一次行动都是孤立的浪花,不必顾及流向何方,更不必忧虑那“旧窝”里是否会积满自己亲手滴下的水痕。
当谚语从生活智慧降格为朋友圈谈资,我们失去的不是话语而是丈量世界的尺度,老话的凋零,正是传统经验世界被现代性暴力切割的伤口。科学的理性之光,固然刺破了蒙昧的浓雾,却也常以其傲慢刺伤了经验的温度。老话的失落,并非简单的遗忘,而是经验本身在工具理性霸凌下那令人心痛的贬值,本雅明曾痛心地称现代为“经验贫乏的时代”,传统那口口相传的集体记忆,被印刷物与数字符号层层覆盖,最终沉入遗忘的深渊。
当世代相传的经验被连根拔起,我们便成了浮在信息洪流上的浮萍。个体看似无所不能,实则如断线的风筝,被裹挟着在风中飘摇。科学新知固然令人目眩神迷,却无法替代那在血脉里流淌了千百年的生存直觉。我们执着于每一滴水的分子结构,却忘记了水本身奔流的方向。老话的失语,揭示的正是那精神深处“无根”的漂泊感,没有过去的人,又如何能锚定自己的现在,更遑论未来?
老话所代表的经验权威,如曾经支撑房屋的梁柱,在代际断裂的缝隙中悄然松动。过去,长者的言语自有一种源于岁月沉甸甸的庄严;如今,科学话语挟着实验室数据与专家头衔,轻易便瓦解了那源于生活本身的朴素判断。一句“喝了四十度以上的水易得癌”,便足以让“勿饮冷水”的古老提醒显得苍白可笑。知识的生产与传递,已然从火塘边、田埂上转移到了明亮的实验室和闪烁的屏幕里。代际之间那无形的梯子被抽走,经验传承的链条,于无声中断裂。
我凝视着那只老药柜,想象它曾盛满的生机与疗愈的力量。抽屉被拉开又关上,药香曾弥漫整个屋子。而今,它静默地立在角落,如同那些被弃置的老话,在尘埃中低语。它们并非全然死去,只是等待着被重新理解,被再次擦亮,在科学与传统之间,我们需要寻回那平衡的支点。
窗外,几个孩子奔跑嬉戏。一个稍大的孩子忽然停住,对着莽撞的伙伴喊“慢点!没听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吗?”那稚嫩的声音脱口而出,仿佛不经思索,却像一道微光,刹那间照亮了幽暗的角落。
孩子的声音如清泉流淌,在喧嚣的空气中划过一道清澈的印痕。我们是否还能俯下身去,像孩子般单纯地聆听?聆听那药柜深处,尘埃之下,那些古老抽屉里依然隐隐搏动的声音?那是祖先脉搏的延续,是文明根系深处固执的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