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厨房里亮起微弱的灯光,母亲的身影在灯影下忙碌着,仿佛一幅永不疲倦的剪影。她细细收拾着明天我出门的行李,衣物叠得一丝不苟,书包带子也被反复检查,物件一一清点,嘴里还小声念叨着明天的种种安排。我那时尚幼,不解地歪着头问她:“妈妈,为什么明天早上的事情,现在就这样急呢?”她略微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望了我一眼,眼神里沉静而笃定:“晚上不准备好这些事情,明天一早就很容易乱,不是少了这个就少了那个,你说要不要早点检查清理一遍呢?”她话声轻柔,却如同印章般印在了我心上,仿佛已然瞥见了明日清晨仓促之下可能遗落的某个关键之物,或者某个无人收拾的狼狈局面。
母亲此言,并非寻常絮叨。她枯瘦的手指抚平书包帆布褶皱的每一道弯痕,重新数过一遍硬币再塞进衣兜深处,那姿态里自有一种庄严。这寻常的傍晚准备,正像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母亲正是以她提前的劳作,试图在流逝的时间长河里,为明日固定下安全的渡船;她是以自己的双手,努力为未来之流预先筑起一道稳固的堤岸,以抵挡那随时可能涌来的仓促与遗忘的浪涛。
这提前量的习惯,如藤蔓般,从母亲的手心渐渐攀援缠绕到我的生命之中。我学着在傍晚整理次日行装,在事务未至前演练其步骤。渐渐地,这习惯竟成了我生命里一种无声的秩序,一种抵御混沌的朴素仪式。我于是得以在他人手忙脚乱之时尚能从容,在慌乱场景中仍可保持一丝清醒。我亦记得柳宗元在《种树郭橐驼传》中写下的智慧“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母亲所授的“提前量”,正是顺应事务流转之天性,在时间萌芽处便给予妥善照料,使其得以自然舒展,避免日后扭曲。这习惯,无疑正是顺乎天理、致其本性的生活实践。
当我试图将这习惯的种子播撒给儿子时,时代的土壤却已悄然变得坚硬而不同。儿子听罢,眼神飘忽,似乎我的话只是掠过耳际的风声。他低头专注于手中闪亮的屏幕,手指飞快地划动,沉迷于那瞬息万变的即时讯息里,只应付般点点头。他清晨出门前翻找钥匙的焦灼,忘带书本后的懊恼电话,那每一分慌乱狼狈,都如无声的叹息,在嘲弄着我试图传递的古老智慧。
这隔阂,岂止是两代人间的小小龃龉?它深深植根于时间被不同时代重新塑造的土壤。我们的父辈,在物质匮乏的旧日里,一针一线皆需缝补,一分一厘都当计算;匮乏如同悬在头顶的警钟,逼迫他们精打细算,提前绸缪,如同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微弱的烛火,唯恐被风吹熄。母亲傍晚的忙碌,正是那烛光摇曳时代中,为守护微弱光亮而筑起的堤岸。
而如今,物质丰盈如涨潮的海水漫过生活的堤岸。超市货架琳琅满目,电商包裹迅捷如飞,即时满足的诱惑在每一个屏幕后闪烁,一切似乎唾手可得,一切仿佛皆可随时弥补。儿子眼中,“提前量”俨然成了一种无谓的迂回,一种与当下高效节奏格格不入的古老仪式。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剖析了这种现代性症候,我们正经历一种从规训社会向功绩社会的转变。个体被抛入一场无休止的自我追逐之中,在“能够”的强迫下,时间被切割、压榨,只聚焦于当下绩效的产出,而未来的准备与历史的回响,则在这高速运转的链条上被无情甩脱。儿子抗拒提前准备的姿态,正是对这场宏大时代变迁的微小却真切的折射,他淹没于“当下”的漩涡,无暇为“未来”投去关切的一瞥。
这隔膜,更深地触及人性中“经验”传递的永恒困境。苏轼在《石钟山记》末尾曾深有感慨:“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智慧常常需要亲历其境方能沉淀为骨血。母亲傍晚的辛劳所凝结的生存哲学,于我,是少年时目睹并经历匮乏后刻骨铭心的烙印;对儿子而言,却仅是飘荡于丰盈空气中的抽象说辞。他未曾亲尝匮乏的滋味,未曾被遗忘的狼狈灼伤过,便难以体认那提前绸缪的深意。经验如同无法嫁接的植物,需根植于自身经历的土壤,我望见他仓促出门时未系紧的鞋带,摇摇晃晃,如同我们之间那条难以弥合的经验鸿沟。
本雅明曾描述那名为“历史”的天使,他面孔朝向过去,身体却被名为“进步”的风暴不可抗拒地吹向未来。母亲傍晚的辛劳,儿子清晨的仓促,正构成历史天使那悲怆身姿的两翼,母亲的目光,眷恋地回望那需要针线密密缝补的、以提前量抵御风险的年代;而儿子,则被裹挟在追求即时性与高效的风暴中,身不由己地扑向那个承诺一切可随时弥补、却也可能更加飘忽的未来。这时间观的分野,是历史风暴撕裂开来的深深印痕。
傍晚时分,我习惯性地伫立窗前,凝望远处。天边最后的光线正在消逝,楼宇的轮廓慢慢沉入暮霭之中。我习惯性地将手伸向门边,检查钥匙是否已安然放入包中。此刻,母亲当年在灯下检视书包、清点物品的瘦小身影,竟清晰得如同此刻窗上凝着的薄薄水汽。她无声的坚持,在时光的河流里沉淀下来,成了我精神河床中稳固的基石。纵然儿子尚不能理解,纵然时代之风猛烈,母亲在傍晚时分点燃的那盏为早晨预备的灯,其微光仍在我血脉里无声燃烧,持续照亮着眼前这条崎岖蜿蜒的路。
又一次,儿子匆匆跑出家门,奔向属于他的广阔天地。我倚在门框边,望着他青春而略显莽撞的背影在楼道拐弯处倏忽消失。蓦然低头,却瞥见玄关地上,静静躺着一条被他遗落的钥匙,它闪烁着冷硬微光,躺在那里,像一个固执的句号,一个被随手遗弃的答案。
暮色四合,天地间弥漫着灰蓝的沉寂。我弯腰拾起那枚微凉的钥匙,金属的触感直抵掌心。外面世界喧嚣未息,无数扇窗内亮起灯火,无数个明日正在人们无意识间悄然酝酿。我轻轻将钥匙揣入衣兜,沉甸甸的。
有些习惯,纵使如种子飘落于岩石,也终将执拗地在某处岩缝里扎下根须;有些早晨,注定要从无数个不被理解的、勤勉的傍晚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