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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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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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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行记

破晓时分,天色尚朦胧,酒店大堂的钟指着六时二十分。我拖着前夜应酬的疲惫身躯下楼,却见那位泉州大哥已候在厅中。他身着简素运动装,精神抖擞,全无倦容。后来方知,他几乎一夜未眠。

“走,带你们见识真正的清源山。”大哥笑道,声如洪钟。

车行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上,大哥摇下车窗,山风便迫不及待地涌入车内,清凉中带着草木与露水的气息。这风不像城市中风的那种浑浊,倒像是从某个秘境直接倾泻而来的清泉,洗刷着车内积夜的沉闷。

“清源山不只是山,”大哥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指点窗外,“它是泉州城的肺,也是泉州人的魂。”

大哥姓黄,江西人氏,十六岁参军来到泉州,如今已三十八年过去。他自言半辈子都交付给了这座山海之间的古城。“当年初到泉州,新兵训练就在清源山下。每天清晨五点半,班长就吹哨催我们爬山。”黄大哥目光投向远处渐显轮廓的山峦,嘴角含笑“那时觉得苦不堪言,如今却成了戒不掉的习惯。”

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黄大哥讲述着他与这座山的因缘。1980年代中期,他还是个毛头小伙,部队拉练常在清源山进行。那时山路尚未修葺完善,多是土石小径,雨天泥泞难行。有次夜训,他不慎滑倒,扭伤了脚踝,是当地一位老农摸黑下山叫人,几位村民用简易担架将他抬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泉州人的热肠。”黄大哥说,“后来我留在了这里,娶了泉州媳妇,生了泉州娃,自己也成了半个泉州人。”我望着这位江西老哥,他的闽南话已十分地道,言谈举止间已浸染了泉州人特有的温润与豁达。三十八年光阴,足以让异乡变成故乡,让陌生人成为至亲。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化的融合与共生?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曾言“文化是依赖象征体系和个人的记忆而维持着的社会共同经验。”黄大哥已将泉州的文化内化为自己的血肉。

车至半山腰的停车场,我们一行五人开始徒步登山。步道由青石铺就,因常年被人踏足而光滑如玉。虽是清晨,已有三三两两的登山者往来其间,多是本地居民,见到黄大哥皆颔首致意,显是熟识。“清源山晨练的人群中有退休教师、商贩、公务员,也有像我这样的外来户。”黄大哥步伐稳健,呼吸均匀,“在这里不分身份地位,都是山的子民。”

我想起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清源山未必极高,却因这些日日与之相伴的人们而有了灵性。黄大哥一夜未眠仍信守承诺,这份执着不只是个人品性,更折射出闽南文化中“信”字的千钧重量。《闽书》有载“泉人重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种文化特质在黄大哥身上得到了鲜活印证。

行至山腰处,一座古寺悄然现身。寺名“南台”,始建于唐,历代多有修葺。寺门轻掩,内有僧侣早课诵经声隐隐传出,与林间鸟鸣相和。我们不欲打扰这份清净,遂绕寺而行。黄大哥如数家珍“清源山素有‘闽海蓬莱’之称,山中有佛寺,也有道观,儒释道三教在此和谐共存。”他指向不远处一座飞檐翘角的建筑“那是老君岩,宋代石刻老君坐像,堪称道家瑰宝。”

果然,前行不过数百步,便见一巨型老子石像端坐岩间,历经千年风雨而神采依旧。石刻线条流畅,老子眉目慈祥,长须拂胸,仿佛正凝视着山下尘世变迁。宋代泉州海上贸易繁盛,多元文化在此交汇,这尊融道家思想与民间雕刻艺术于一体的石像,成为那个开放时代的生动注脚。

继续上行,山路渐陡,林木却愈发茂密。忽然一个转弯,视野豁然开朗。我们已至观景平台,整个泉州城尽收眼底。朝阳初升,金光洒落城市楼宇之间。晋江水如一条玉带绕城而过,远处泉州湾碧波微澜。城市中高楼与古厝交错,现代与传统并存,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和谐。三三两两的白色鸥鸟在城市上空盘旋,为这幅画卷添上动态的一笔。

“看那边,”黄大哥指向一片红砖古建群,“那是中山路一带,保存着大量骑楼建筑,见证着泉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辉煌。”他又转向新城区域“那些高楼是近几年才建起来的,泉州正在建设现代化海湾城市。”这番景象令人心旷神怡。山风拂面,带来远方海洋的气息。我忽然理解为何泉州人将清源山视为城市之魂,站在这里,既能回望千年历史,又能俯瞰当代发展,过去与现在在此对话,自然与人文在此交融。

沿途石刻渐多,或题诗或纪事,书法各异,内容多与清源山的自然景观和人文历史相关。一方明代石刻尤为醒目“清源之巅,望海观云。”笔力苍劲,颇有超凡脱俗之境。黄大哥告诉我们,这些石刻不少出自历代名人之手,包括朱熹、王阳明等大儒都曾游览清源山并留下墨宝。“朱熹曾在泉州任职,常来清源山讲学。他说过‘天地之本源在于理’,不知道这山名‘清源’是否与之有关。”

行至一处僻静石阶,见几位老者在打太极拳,动作舒缓如行云流水。旁边另有一群中年男女在练习气功,神情专注。更有一家三代同行,爷爷奶奶漫步,孙儿孙女在前追逐嬉戏。清源山的晨间,充满了这般烟火气息。

穿过一片茂密的相思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平坦的山间空地上,错落摆放着数十张简易桌椅,几乎座无虚席。这是一处山间茶座,专为登山者提供早茶服务。

“来,尝尝地道的泉州早茶。”黄大哥引导我们入座,自己则熟门熟路地走向茶座中央的取餐区。不一会儿,他端来一托盘餐食:一碗面线糊,一碗热气腾腾的花生汤,一碟炸得金黄酥脆的鸡腿,一碟煎牡蛎,几块芋头糕,还有一壶刚沏好的铁观音。又转身取来开水瓶和茶具,行云流水般为我们斟茶。

“泉州早茶不如广式茶点精致,但自有风味。”黄大哥指着那碟青翠欲滴的炒青菜,“这些菜多是山民自己种的,就在这清源山上,吃起来有股特殊的清甜。”果然,简单清炒的青菜入口脆嫩,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甘甜,确非市场所购蔬菜能比。面线糊温热鲜香,醋肉外酥里嫩,芋头糕绵密香糯,配上一杯醇厚回甘的铁观音,顿觉登山之疲乏一扫而空。

四周茶客多是本地人,有的轻声交谈,有的默然赏景,有的则专注品茶。几位老人围坐一桌,中间摆着功夫茶具,慢条斯理地沏茶品茗,仿佛时间在此刻放缓了脚步。黄大哥告诉我们,这种山间早茶文化在泉州已有数百年历史。“早年是山民和登山者自发形成的,后来逐渐固定下来。这里不只有茶,还是信息交流的场所。过去商人在这里谈生意,文人在这里交流思想,现在则是老百姓聊天放松的地方。”

我观察着这场景,忽然领悟到这正是泉州人生活哲学的缩影,在忙碌中寻找闲适,在现代化进程中保留传统,在商业气息中坚守人文精神。这种平衡智慧,或许正是泉州能够成为东亚文化之都的深层原因。

《泉州府志》有载“泉人重茶,晨起必饮,山间市井,无分贵贱。”这种茶饮文化不仅是一种生活习惯,更是一种社会均衡器。在山间茶座,人人平等,共享同一片风景,同一壶茶香。

餐毕,我们继续向山顶进发。越往上行,游人越少,环境越幽静。至山顶时,只有我们一行五人独享这方天地。极目远眺,泉州城全景尽收眼底,甚至可见远处海天一色。黄大哥静立片刻,缓缓道“我在泉州三十八年,亲眼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巨变。但无论怎么变,清源山始终在这里,提醒着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告诉我们,尽管自己已是新泉州人,但内心深处仍保持着对这座山的敬畏。“每次站在这里,都能感受到个人的渺小和历史的厚重。这或许就是山的魅力,它沉默不语,却告诉你许多。”

下山时,我们选择了另一条小径。路旁有泉水流淌,清澈见底。黄大哥俯身掬水洗脸,神情宛如孩童。“这泉水来自山深处,甘甜清冽,泡茶最佳。”他说每年清明前后,都会有市民专门上山取水,用于冲泡春茶。

途中偶遇一位采药老人,背篓中装满各种草药。黄大哥与之攀谈,方知老人已年逾八旬,仍每日上山采药。“清源山是天然药库,有数百种中药材。”老人自豪地说,“我采药七十载,也只是识得皮毛而已。”

这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场景,在清源山上随处可见。我想起生态哲学家阿尔多·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提出的“土地伦理”人类应该将自己视为生物共同体中的平等一员,而非征服者。清源山的保护与发展,正体现了这种伦理观念。

返回停车场时,已近日中。下山路上,我们遇到越来越多上山的人群,有结伴而行的青年,有携家带口的中年人,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清源山的一天,正进入最热闹的时刻。

回程车上,我回味着半日清源之行。这座山不像五岳那样雄奇险峻,也不似黄山那样秀美奇特,但它有一种平易近人的气质,一种融入日常生活的亲切感。它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山,更是泉州人的精神家园。清源山之“清”,在于其山泉清冽,空气清新;清源山之“源”,在于其为城市水源地,更是文化源头。从唐宋以来的海上丝绸之路,到当代的改革开放,泉州始终保持着对外交流的传统,这种开放包容的精神,或许正源于这座俯瞰大海的青山。

想起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提出的“挑战与应战”理论:适当的环境挑战能够激发文明创造力。清源山与泉州的关系正是如此,山提供了精神依托和灵感源泉,海洋则带来了挑战与机遇。山海交融的地理环境,塑造了泉州人既务实又浪漫,既传统又开放的性格特征。

如今的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城市化进程迅猛,传统文化面临挑战。而清源山及其所代表的生活方式,提供了一种传统与现代和谐共存的范例。在这里,人们既能享受现代城市的便利,又能保持与自然和传统的连接,这种平衡或许正是当代中国人所寻求的理想状态。

车行至山脚,回望清源山,它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守护着脚下的城市和人民。山不语,却道尽千古风流;泉无声,却滋润万里心田。清源山的一天刚刚过半,而我们的思考,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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