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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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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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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只能独行

人生在世,总有些时刻,是要一个人走的。这般走法,与结伴而行自是不同,既无言语相接,亦无目光相顾,只是孤身一人,踽踽独行于天地之间。初时或许觉得凄凉,久而久之,竟也品出些滋味来。

周国平先生曾言“灵魂只能独行。”这话初读时,我尚在而立之年,只觉得有理,却不知理在何处。而今已过不惑,重读此语,方知其中深意。灵魂之事,原是旁人无法插手的,纵使至亲至爱,亦只能隔岸观火,终不能代你受过。

人总是习惯向外索求的。幼时求父母宠爱,少时求师长嘉许,长而成家,又求伴侣知心。及至在社会上谋生,更是求名利,求地位,求人前显贵。这般求来求去,竟将自己的魂灵系于外物之上,犹如藤蔓绕树,一旦树木倾倒,藤蔓亦随之委地。

《庄子·山木》篇有云“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此言非是说人情宜淡,而是道出了人际交往的本质。水虽淡,却能解渴;醴虽甘,多饮反而腻人。向外求取温暖与认可,犹如饮鸩止渴,初时甘美,终究害人。我曾见过许多人,将自身价值系于他人的评判之上。得了褒奖便欢喜雀跃,受了批评便垂头丧气。这般活法,岂不是将他人的口舌当作自己灵魂的主宰?明代大儒王阳明提倡“心即理”,谓万物之理皆在人心,不假外求。这话说得极是。一个人的价值,原不在他人的毁誉之中,而在自己内心的澄明与否。

如今的世道,更是教人向外求取。社交媒体上的点赞与转发,职场中的晋升与加薪,无不引诱人们将目光投向身外。然而越是如此,人越容易迷失自己。我认识一位青年作家,起初写作纯出于热爱,笔下自有真性情。后来渐有名气,便开始关注销量、评论、奖项,文字间不知不觉多了匠气,少了灵性。他向我诉苦,说写作不再快乐。我告诉他君之初衷安在?

莫向外求,不是要人离群索居,而是要人明白,外界的认可或许能带来一时的满足,却终究填不满内心的空洞。真正的充实,只能来自于内。佛家讲“自作自受”,道家言“我命在我不在天”,皆是说各人的因果各人了,各人的前程各人奔。世上从没有什么救世主,能救自己的,唯有自己。

这话说来容易,做来却难。人在困境中,总盼着有人能拉一把。若是真有人相助,自然感激;若是没有,也不必怨天尤人。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人生在世,难免有困顿之时,重要的不是有没有人相助,而是自己有没有直面困顿的勇气。

记得多年前我遭遇创作瓶颈,整整三年写不出像样的文章。日日枯坐书桌前,面对电脑,脑海中却空空如也。友人劝我不要再去琢磨了,家人劝我休息,我都婉拒了。不是固执,而是知道这一关必须自己过。后来终于突破困境,回首往事,才发现那段看似荒废的时光,其实正是在积蓄力量。

现代社会给人许多幻觉,仿佛一切困难都有捷径可走。情绪低落可以找心理咨询,事业不顺可以上成功学课程,连读书都有“十分钟带你读懂经典”的短视频。这些外在的辅助固然有用,但若以为靠它们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便是大错特错。心理咨询能给你工具,但运用工具的终究是你自己;成功学能给你方法,但实践方法的还是你自己;短视频能给你知识概要,但真正消化吸收、融入生命的,仍要靠自己一字一句的阅读和思考。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别人的经验可以借鉴,却不能照搬。每个人的救赎之路,都是独一无二的,必须自己一步步走出来。

人最大的敌人,往往是自己。我们常常与自己较劲,不满意自己的容貌,不满意自己的才智,不满意自己的处境。这种不满,若是化为前进的动力,自然是好的;若是变成自我折磨,便大大不必了。《道德经》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认识别人只是聪明,认识自己才是明智;战胜别人只是有力,战胜自己才是强大。这里的“自胜”,不是要打败自己,而是要超越过去的自己,与真实的自己和解。

何谓与自己和解?便是接纳自己的不完美,不因此自暴自弃。便是知道哪些可以改变,哪些只能接受,然后在该努力处努力,该放下处放下。我年轻时,总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读大家的作品,常感自愧不如。后来年岁渐长,才明白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不必与他人比较。就像花园中的花朵,玫瑰不必羡慕牡丹的华贵,百合不必嫉妒兰花的幽香,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写作如此,做人亦是如此。

现代人活得太累,部分原因就在于无法与自己和解。社交媒体上光鲜亮丽的他人生活,成了衡量自身价值的标尺。比输了,便自惭形秽;比赢了,又恐被人超越。这般活在比较中,如何能不累?与自己和解,就是要打破这种比较的桎梏,明白每个人的生命都有自己的节奏和轨迹。有人少年得志,有人大器晚成,本就没有统一的标准。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步调,走自己的路。

世人多怕独处,以为独处便是孤独,便是寂寞。实则不然。独处是一种状态,更是一种心境。在这种状态中,人得以远离喧嚣,回归本真;在这种心境里,人能够审视自我,对话灵魂。

唐代诗人王维有诗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诗中哪有半点寂寞?分明是自在与愉悦。独坐林中,弹琴长啸,明月作伴,清风为友,这是何等的惬意!

独处之妙,在于它给人提供了与自己对话的空间。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扮演各种角色,父母的子女,子女的父母,上司的下属,下属的上司...这些角色固然重要,但若只剩下角色,而失去了自我,便是本末倒置了。独处之时,人可以暂时卸下所有这些角色,只做纯粹的自我。

鲁迅先生在《野草》中写道“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这话初读觉得悲凉,细思却觉出一种决绝的自由来。独自远行,无人相伴,固然寂寞,但整个世界都属于自己,又是何等的豪迈!现代人缺乏独处的能力,一有空闲便要找消遣,刷手机,看电视,约朋友,总之不能让脑子空闲下来。仿佛一旦静坐,就会被寂寞吞噬。殊不知,正是这种对独处的恐惧,让人失去了与自我对话的机会。

有人说灵魂需要交流,需要碰撞,需要在他人的反馈中确认自己的存在。这话固然不错,但灵魂最深刻的需要,其实是宁静与独处。试想,哪里的灵魂是需要热闹的呢?教堂、寺庙、道观,这些灵魂的栖居之所,无不是宁静庄严之地。即便是在熙攘的市井中,那些真正有深度的灵魂,也往往保有一份内心的寂静。

孔子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里的“思”,便是独处时的思考。没有独处,何来深思?没有深思,灵魂又如何成长?现代社会的喧嚣,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信息爆炸,娱乐至死,人们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包围,几乎失去了倾听内心声音的能力。在这样的环境中,独处不仅是一种选择,更成为一种必需。只有通过独处,我们才能从喧嚣中抽身,回归内心的宁静。

当然,强调独处的重要性,并不是要人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人是社会性动物,需要与他人的连接和交流。但是这种连接和交流的质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独处时的积累。一个没有独处能力的人,与他人的交往也往往是浅层次的;相反一个善于独处的人,往往能够与他人建立更深层次的联系。

说了这许多独处之必要,似乎是在鼓吹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实则不然。灵魂的独行与肉身的独处,并非一回事。一个人可以在人群中保持灵魂的独立,也可以在独处时迷失自我。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身处人群之中,却能保持内心的宁静。这是因为他掌握了“心远地自偏”的秘诀。反之,有些人即便隐居深山,心中仍然充满纷扰,不得安宁。所以,重要的不是身在何处,而是心在何处。灵魂的独行,是一种内心的状态,而不是外在的形式。这种状态,可以在独处时培养,但最终要能够在任何环境中保持。

人生的道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父母会老去,伴侣未必能白头,子女自有他们的前程。能够陪伴我们走完一生的,只有自己。因此,学会与自己和睦相处,学会在独处中找到乐趣,实在是人生最重要的功课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拒绝与他人的连接。恰恰相反,只有能够独行的人,才能真正地与他人同行。因为他不再将他人当作救命的稻草,而是能够以完整的人格与他人相遇。这样的相遇,才是平等而健康的。

夜已深了,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独坐书桌前,一盏孤灯,一支秃笔,竟也觉得充实。这种充实,不来自他人的认可,不来自外在的成就,而来自于与自己的和解,对自我的认知。

灵魂只能独行,这不是一句悲观的话,而是一个事实的陈述。承认这个事实,不是要人陷入孤独,而是要人获得真正的自由,不再将幸福系于外物,不再将价值系于他人评判的自由。

如此,方能在这喧嚣的世界中,保持一份内心的宁静;在这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保持一份人格的独立;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活出真实的自己。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清辉洒满书桌。忽然想起苏轼的词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清风明月,无需外求,本就属于每一个能够独处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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