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之时,电话铃声猝然响起,划破了书房的宁静。友人的声音自听筒那端传来,平静得令人不安“我离婚了。”四字如四枚冷钉,一枚一枚钉入耳膜。我握着话筒,一时竟无言以对,惟觉窗外的晨光也蓦然黯淡了几分。
这消息何以使我如此愕然?盖因这对夫妻向来被目为伉俪情深,从未闻有何龃龉。更遑论他们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未满周岁。我素知友人是个温和之人,其妻亦甚贤淑,何至于此?握着已挂断的电话,我踱至窗前,见街上行人匆匆,各自奔忙于自己的生活,不知这其中藏着多少类似的故事,多少不为人知的决裂。
中国古人将婚姻视为“人道之始”,“天地之合”。孔子删定《诗经》,开篇便是《关雎》,咏后妃之德,明夫妇之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并非仅是男女相悦之辞,实乃暗含了婚姻乃人伦之基的深意。《礼记·昏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婚姻从来不只是两人之事,而是承先启后的庄严仪式。而今人视婚姻,却往往失却了这份敬畏。
我想起幼时在故乡所见父母辈的婚姻。他们未必有多少浪漫情怀,却自有一种坚韧的守望。母亲常在油灯下缝补衣裳,父亲则在一旁默默吸烟,偶尔交换几句关于庄稼或家计的谈话。那种相守,朴实无华,却如山间溪流,静静地流淌过岁月。他们不曾将“爱情”挂在嘴边,却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与相伴中,筑起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谊。而今人追求激情与浪漫,却常常在激情消退后,便以为爱已消失,急急想要逃离。
离婚之于子女,犹如无端之风摧幼芽。心理学家谓幼儿虽不能言,却能感知家庭氛围之变化。父母的分离,在孩童心中投下的阴影,往往伴随一生。我见过不少单亲家庭的孩子,他们或早熟得令人心疼,或自闭得让人忧虑。虽不能说所有单亲家庭的孩子皆不幸,但完整的家庭,予子女的安全感与稳定感,确是任何其他关系难以替代的。现代社会强调个人自由,诚然可贵,但若自由成了逃避责任的借口,则这种自由,不免显得自私而苍白。
友人夫妻的孩子尚在咿呀学语,不知已面临家庭的分崩离析。这孩子将来会长大,会询问,会思考,会在某个寂静的夜晚,暗自揣想若父母未曾分离,人生会是何等光景。这种缺失,是任何物质补偿都无法填补的。鲁迅先生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写道“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父母之责任,首先便在于为子女营造一个温暖稳定的成长环境。而今人往往先考虑自己的情感需求,将子女的需求置于次要位置,这不能不说是时代的一种悖谬。
婚姻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或许正如《周易》所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婚姻不是永远燃烧的激情之火,而是在平淡日常中相互扶持、共同成长的坚持。钱钟书先生与杨绛先生的婚姻被传为佳话,不仅因为他们才学相配,更因为他们在艰难岁月中的相濡以沫。杨先生在《我们仨》中回忆与钱先生共度的岁月,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却有无数细微之处的关怀与理解。这种在时间中沉淀下来的情感,比任何激情都更为珍贵。
现代人生活在加速度的时代,一切求快求新。感情也不例外,合则聚,不合则散,似乎成了许多人的信条。但我们是否在追求自由的同时,失去了坚守的能力?德国社会学家贝克在《风险社会》中指出,现代社会个体化进程中,人们获得了更多选择自由,却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婚姻制度正在这种个体化浪潮中经历深刻变革,从“终身制度”变为“有限期的契约”。这种转变赋予个人更多自主权,却也使亲密关系变得更加脆弱易碎。
我并非主张无论如何都要维持已经死亡的婚姻。若真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或存在不可忍受的痛苦,离婚或许是不得已的选择。但问题是,多少人在做出这个决定前,曾真正努力过?多少离婚只是一时冲动或逃避问题的捷径?我们生活在一个鼓励消费的时代,不仅消费商品,也消费关系。东西坏了不修而是换新,关系出了问题不修复而是结束,这种思维模式已经深深浸染了我们的亲密关系。
友人电话中的平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那不是历经挣扎后的释然,而更像是一种麻木与疏离。我们交谈片刻,我试图了解背后的原因,但他似乎不愿多谈,只反复说“不合适了”、“累了”。这些词语如此常见,几乎成了当代人结束关系的标准说辞。但究竟什么才是“合适”?又有哪段关系不会让人感到疲惫?
挂断电话后,我久久不能平静。书桌上摊着未写完的稿纸,墨迹未干。窗外市声渐起,城市开始了一天的喧嚣。在这喧闹声中,不知有多少婚姻正在走向终结,多少家庭正在分崩离析。这是一个自由的时代,却也是一个孤独的时代;这是一个选择丰富的时代,却也是一个承诺稀缺的时代。
我想起佛教中的“缘起”观念,一切事物皆因缘和合而生。婚姻亦是如此,需要夫妻二人共同培育维系。若一方先行退出,这段缘分便难以为继。《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虽有木石前盟,终因世事无常而镜花水月;薛宝钗与贾宝玉虽有金玉良缘,却也未能白头偕老。曹雪芹借太虚幻境中的对联写道“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情之一字,古今同慨,但今人处理情缘的方式,却与古人大相径庭。
黄昏时分,我决定出门散步。街道上华灯初上,一对对情侣携手同行,笑语盈盈。他们中的一些人,将来会步入婚姻殿堂;而他们中的某些人,数年后或许会如我友人一般,平静地通知亲友:“我离婚了。”这念头使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
路过一家古董店,橱窗里陈列着一面唐代鸾凤镜,镜面已有裂痕,却被精心修复,金缮工艺使裂纹成了独特的花纹。店主人注意到我的目光,走出来说“这镜子虽然破了,但修复后更有味道了。古人云‘破镜重圆’,但其实破镜即使重圆,裂痕仍在,只是这裂痕成了历史的一部分,让镜子更有故事。”我凝视那面镜子,忽然有所悟,婚姻或许也是如此,难免会有裂痕,但重要的是是否愿意精心修复,是否能够接受那些修复后的痕迹,将它们视为共同历史的一部分。
归家途中,天色已全黑。手机响起,又是那位友人“能出来喝一杯吗?我想聊聊。”我望着夜空,几颗星子稀疏地闪烁着,明明灭灭,如同人间的聚散离合。
“好,”我答道,“我这就来。”
街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随着我的脚步起伏变化。我知道,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我们需要重新学习如何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东西,包括婚姻这座需要不断修葺的古旧建筑。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