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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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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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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琐记

幼时不知中元为何物,只晓得每年到了这个时节,父母便要领着我们几个孩子,携了纸钱香烛,往外公外婆的坟上去。爷爷奶奶亦不例外,总拣一个不甚炎热的早晨,唤我们同去太祖父坟前,烧那被乡人唤作“老包”的纸袱。我那时懵懂,扯着母亲的衣角问个不休,这究竟是何道理。母亲便道“七月初一起,寸远三个鬼哩。”这话自然夸张,她却认真解释:自七月初一始,阴曹地府便开了门,已故的亲人皆得回来,烧些“老包”无非是寄些银钱去,好教他们在那边宽裕些。待到七月十五,他们便都回去了。母亲又叮嘱,这半月里,晚间莫要出门乱跑。

彼时我尚不解生死之事,只觉得烧“老包”颇有趣味。看那纸包在火中卷曲、发黑,终而化作灰烬,随风旋入空中,仿佛真有无形之手接了去。而母亲口中的“鬼”,于我而言,倒更像是久未谋面的亲戚,一年一度归来探亲,并无甚么可怕之处。

及至中年,我方晓得中元节的来历。原来这节日古已有之,南北朝时便见诸文献,道家称之为“中元”,佛家则谓“盂兰盆节”。《修行记》云“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于是道士于是日诵经,饿节囚徒亦得解脱。而佛家目连救母的故事,更是将孝道与慈悲融入了这个节日。然而在民间,这些经典的教义却被简化成了一种朴素的牵挂,对已故亲人的怀念。

我虽不再如幼时那般相信纸钱真能送达幽冥,却渐渐领会了这仪式背后的深意。中国人向来重视宗族传承,一个家庭的兴旺,往往需要数代人的积累。那些我们从未谋面的先人,其实早已将他们的性格、品德乃至命运,通过血脉与家教,悄然植入我们的生命之中。中元节的祭奠,表面上是在为亡者寄送用度,实则是在提醒生者:莫忘来处。

近些年来,每逢中元,我最大的欢欣竟是得了一个由头,可以抛却诸般俗务,回到那个日渐苍老的老家。父母年事已高,平日里我总以忙碌为借口,难得回去探望。唯有中元这样的传统节日,才能教我生出非回去不可的决心。

老家门前的晒谷场,夏日傍晚最为可人。夕阳西下时,水泥地上积聚了一日的暑气渐渐消散,我搬来几张竹椅,与父母对坐饮茶。父亲的话比以前少了,只是眯着眼睛看远处的山峦;母亲则仍是絮叨,说些街坊邻里的琐事。我静静地听,偶尔插一两句话,心中却有一种难得的安宁。

这样的时刻,让我想起《庄子·德充符》中的话“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中元节的仪式,或许在外人看来有些迷信可笑,但其中包含的精诚之心,却是任何时代都不可或缺的。在这个愈来愈快节奏的世界里,我们太需要这样的时候,停下来,回想自己的根在何处,反思自己的生活是否偏离了本心。

夜幕完全降下时,远处的坟地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开始闪烁。现代人烧的已不仅是传统的“老包”,更有纸扎的楼房、汽车、家电,甚至还有iPhone和笔记本电脑。这些看似滑稽的祭品,何尝不是生者将现实世界投射到冥界的一种方式?我们总是以自己的想象来构建亡者的需求,却很少思考这祭祀的真正意义。

中元节的意义,或许不在于烧什么、怎么烧,而在于那份铭记与传承。记得先人,就是记得我们自己的来路;传承家风,就是为后代铺就明天的去路。一个家族的底蕴,确实需要几代人的积累,而这种积累,往往就是从这些看似简单的仪式中得以延续的。

是夜,我陪父母在晒谷场上坐到很晚。天上的星河灿烂,仿佛无数先人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片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土地。凉风拂过,带来远处焚烧纸钱的气味,那气味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中年以后,我方才明白,中元节祭奠的不仅是亡魂,更是生者与过去的一种连接。在这种连接中,我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了未来的方向。火光跳跃间,仿佛能看到历代先人的面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他们沉默地注视着我们,目光中既有期盼,也有宽恕。

夜深了,我搀扶父母回屋休息。母亲临睡前还不忘叮嘱“今晚是中元夜,千万别出门啊。”我笑着应了,心里却想,即便出门,遇到的恐怕也不是什么恶鬼,而是更多如我一般,在这个特殊夜晚,思考着生死与传承的普通人罢。

月光如水,洒在安静的村庄里。中元节的夜晚,其实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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