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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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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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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听弟弟吹唢呐

中元夜的月色像一把揉碎了的银箔,疏疏落落洒在湘北的丘陵间。我站在老屋后的坡地上,看弟弟手持唢呐立于焚化堆前,铃铎声碎,咒语喃喃。纸钱翻飞如黑蝶,在炽热的火焰中化作灰烬,又随着热浪升腾,仿佛真能渡往另一个世界。弟弟的腮帮鼓如蟾蜍,额上汗珠在火光映照下竟似血滴,唢呐声破空而出,撕裂了乡村沉滞的夜。

忽然想起去年清明,第一次听他吹唢呐时的生涩。不过一年半光景,那个曾经闻鬼色变的少年,竟已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唢呐师傅。时光雕刻一个人的手法,总是出乎意料。

弟弟小我两岁,幼时最怕鬼神之事。夏夜纳凉,大人们说起吊死鬼找替身、水鬼拖人脚的故事,他总要紧紧攥住我的衣角,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黑暗中真有什么东西会突然扑来。有一次邻村老人过世,夜半唢呐声顺风传来,他吓得钻到床底,怎么哄都不肯出来。母亲只好说那是神仙的音乐,专门赶走妖魔鬼怪的,他方才将信将疑地爬出。

谁能料到,三十七年后的今天,正是这个最怕鬼神的弟弟,成了与亡灵最近的人。人生的戏剧性,莫过如此。《周礼·春官》有云“凡祭祀,节乐而祭。”在湘北的民俗体系里,红白喜事都离不开唢呐。而这中元节的“烧包”仪式,更是唢呐艺人一展身手的舞台。所谓“烧包”,实则是纸钱封包,上书祖先名讳,在特定时辰焚化,伴以唢呐声声,铃咒相随,以为阴间送财之意。弟弟如今做的,正是这沟通阴阳的营生。

转变始于两年前。弟弟的三个孩子相继到了学龄,学费、生活费如三座大山压来。他在城里带着我父亲开三轮车送货的收入,勉强只够糊口。我清晰的记得,那次我出差经过城里,我特地绕回去住了一夜,那一夜他拎着半瓶白酒来找我,眼睛红得吓人“哥,我想回农村去做和尚,学吹唢呐。”我愕然。须知在我们乡下,吹唢呐虽受人尊重,却终非体面营生。终日与丧事为伍,难免沾染晦气。且行业壁垒森严,非师承难得真传。

“为什么偏选这个?”

弟弟苦笑,酒气混着汗味在夏夜里弥漫“王师傅说学徒期间不给钱,出师后按场次计酬,一场白事能赚1000多。”他顿了顿,“两个孩子都要上学了。”

就这一句话,让我所有劝阻都噎在喉间。他的第一个老婆生了一个残疾的儿子,儿子三个月大就跑了,第二个老婆给他生了一双儿女,但是在最小的女儿3岁的时候也跑了,生存面前,恐惧显得如此奢侈。《管子·牧民》有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弟弟的选择,恰是这句话的反向印证,当仓廪不实、衣食不足时,人首先考虑的不是荣辱,而是生存。这也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最朴素的生存哲学。

弟弟拜师学艺的过程颇多周折。王师傅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唢呐手,脾气古怪,收徒极严。弟弟买了三斤上等烟叶、两瓶好酒,在王师傅家门前站了一整天,方才得见。

“为什么学这个?”王师傅眯着眼问。

“为生计。”弟弟答得老实。

王师傅竟笑了“倒实在。比那些说什么‘喜欢传统艺术’的强。”于是收下了这个徒弟。

唢呐看着简单,实则极难驾驭。弟弟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对着池塘吹气,要练到水面泛起连续波纹而不散,才算气息过关。嘴唇常磨出血泡,吃饭时疼得直抽冷气。更难记的是那些仪式规程、咒语念白,哪句话配哪个调,哪个环节吹哪支曲,丝毫错不得。

母亲心疼,劝他放弃。弟弟摇头“三百六十行,哪行不难?”他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在院角落里默背咒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节拍。那些曾经最怕的鬼神故事,如今成了他必须熟记的“业务知识”。

我忽然想起《庄子·达生》中“痀偻承蜩”的故事“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弟弟此刻的专注,何尝不是一种“唯唢呐之知”?

今年清明,弟弟第一次独立主持仪式。邻村有老人去世,恰巧王师傅生病,主家急着找人,只好让学艺才满一年的弟弟顶替。那是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弟弟穿上特意置办的深蓝色长衫,手抖得厉害。我放心不下,悄悄跟了去。

坟地上,弟弟摆开阵势,唢呐、铃铛、纸符、法螺...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铃铛轻摇,咒语出口竟异常平稳“拜请本方土地,神恩最灵,通天达地,出入幽冥...”

唢呐响起时,雨忽然大了。《清河曲》《哭皇天》《望乡台》,一支支曲牌在雨声中呜咽。弟弟全身湿透,却越吹越稳当,仿佛这雨水反而洗去了他的紧张。当最后一声唢呐在雨中消散,主家递上红包时,弟弟的手终于不再抖了。

回程路上,他忽然说“哥,其实那些亡灵,也都是别人的父母子女啊。”我侧目看他,雨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竟有几分庄严。

转眼到了中元节。堂哥的母亲去年过世,按乡俗今年要隆重“烧包”。弟弟自然被请去主持仪式。夜风中的焚化堆燃得正旺,弟弟的身影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一边摇铃念咒,一边绕着火堆行走,步伐遵循着古老的禹步。纸灰飞扬,落在他汗湿的脸上,他也顾不上擦。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咒语声抑扬顿挫,与唢呐声交织在一起。我忽然想起《楚辞》中的《招魂》“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这民间仪式,何尝不是一种最朴素的招魂?只不过招的不是某个具体的魂,而是整个民族的文化记忆。弟弟的唢呐声越发纯熟了。高亢处如裂帛,低沉处如呜咽,转折处又如游丝般绵延不绝。我听得入神,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音乐,更是一种语言,生者与死者对话的语言,现实与虚无沟通的语言。《乐记》有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弟弟的唢呐声里,有心声,对生活的坚持,对家庭的责任,对恐惧的克服。这些都比任何经文咒语更动人。

仪式结束已是深夜。弟弟收拾家伙,脸上的倦意掩不住眼中的光彩。堂哥多塞了个红包“吹得好,老人家肯定欢喜。”回家的路上,弟弟忽然说“老大现在不能去学校读书了,想着送去学点东西,但是聋哑人也不知道能学啥”语气平静,却让我鼻尖一酸。这一年半的唢呐声,吹的是几个个孩子的学费,是一家人的希望。

“还怕鬼吗?”我打趣问。

弟弟笑了“见得多了,反倒不怕了。有时候想想,活人比鬼难对付多了。”这话颇有禅意,让我想起《金刚经》中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恐惧往往源于陌生,当真直面时,反而能看清本质。

夜深了,弟弟又拿出唢呐,独自坐在院中练习明天要用的新曲调。月光洒在他身上,唢呐声在湘北的丘陵间回荡,惊起几只夜鸟。我忽然想起《诗经》中的“箫管备举,喤喤厥声”,这千年前的礼乐之声,如今通过弟弟的唢呐,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回响。变的只是吹唢呐的人,不变的是唢呐声里承载的生死观、家族观,是中国人对祖先的敬畏,对生命的执着。

唢呐这乐器颇有意思,本是波斯乐器,沿着丝绸之路传来,却在中国民间扎了根,成了最“中国”的声音之一。红事白事,离不开它;迎神送鬼,少不了它。这外来乐器如何能成为中国民俗的重要符号?

细想来,唢呐的音色最是特别,既能喷亮欢快如《百鸟朝凤》,又能悲怆凄婉如《哭灵堂》。这恰似中国人的性格,能享受生的欢欣,也能直面死的肃穆;能在喜庆时纵情,能在悲伤时克制。弟弟的唢呐声里,有最中国的精神,实用主义的生存智慧,“敬鬼神而远之”的中庸,以及面对苦难时的韧性。这唢呐声穿越千年,依然在湘北的夜空中回荡,因为它回应的是中国人最根本的关怀,如何生,如何死,如何纪念,如何延续。

夜深了,弟弟的唢呐声停了。但我知道,明天,或者不久的将来,这声音还会在某个需要它的地方响起。也许是喜庆,也许是悲伤,但无论如何,它都会继续吹奏下去,就像生活本身,无论多么艰难,总要继续。

《道德经》云“大音希声。”最好的音乐是听不见的。弟弟的唢呐声之所以动人,不仅在于听见的,更在于那无声的部分,一个男人为家庭扛起责任的沉默,一个民族在现代化进程中对传统的艰难传承,一个时代在剧变中不变的温情与坚韧。

再听弟弟吹唢呐,听的是音乐,也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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