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的钟声荡过林梢,惊起几只飞鸟,扑棱棱地掠过天际。我站在半山腰,看那鸟儿渐飞渐远,终于消尽于苍茫之中。游人如织,上山下山,各自忙着留影存念,竟无人抬头望一望这飞鸟远去的景象。
佛殿内香火鼎盛,金身佛像低眉垂目,似笑非笑。众人匍匐在地,喃喃有词,不外是求福求寿,求财求子。我倚在门边,看那香烟缭绕,忽然想:佛见了自己,方才成佛;众人拜佛,却何曾见过自己?
人生有三见: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见天地容易,开门便是山河壮阔,闭户亦有云月入窗。见众生亦不难,市井喧嚣,人世浮沉,谁不日日在众生中打滚?唯独见自己,却是极难。自己是什么?是一团欲望,七情六欲,贪嗔痴念,见了便要直面,直面便要交锋,交锋便有痛苦。故而人们宁愿向外驰求,也不肯向内观照。
然则,人过不惑,经历了许多事,看过了许多人,渐渐晓得,不见自己,终是浮生浪掷,空忙一场。少年时读《庄子》至“吾丧我”一节,百思不解。何以要“丧我”?“我”既丧了,还剩什么?后来年事渐长,乃知庄子所说的“丧我”,丧的原是那伪我、假我、表象之我,而要见的,却是真我、本我、自在之我。
曾闻一则禅门公案。僧问师“如何是佛?”师曰“干屎橛。”僧愕然。这答话粗鄙,内里却有深意。佛不是远在天边的偶像,不是金身塑像,而是最本真、最原始的自己。见自己,即是见佛;见佛,却未必见自己。众人拜佛求佛,恰如骑驴觅驴,缘木求鱼,终究是外道。东坡先生有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所以不能见自己,正因我们从来就在“自己”之中,如鱼在水,不知水为何物。要见自己,必得先出离自己,站在对面端详,方能窥见真容。
然而这出离,谈何容易?佛经中载,释迦牟尼佛苦修六年,形销骨立,未能得道。后来放弃苦行,于菩提树下发誓:“不证菩提,不起此座。”历经四十九日禅定,终于睹明星而悟道。悟的什么?不过是见了自己本来面目。
这等“见自己”,非得经过大绝望、大痛苦不可。恰如登山,必得经历险峻,方能抵达巅峰。未曾跌入绝望之谷的人,难以看清人生真相。平日里我们营营役役,被各种欲望和执念所牵引,如同蒙着眼罩拉磨的驴子,以为前行便是全部,殊不知只是在原地打转。昔年司马迁遭宫刑之辱,陷于图圄,身心俱创。正是这绝境,使他看清了世态炎凉,也看清了自己生命的价值所在。于是奋笔疾书,终成《史记》这部“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他在最深的绝望中,见了最真的自己。今人生活优渥,物质丰盈,反不易见自己。因为我们有太多逃避自我的方式:手机、网络、娱乐、消费......稍有不适,便寻消遣,哪肯静坐片刻,与自己对谈?于是现代人最大的病症,不是物质的匮乏,而是精神的漂泊,是无家可归的惶惑。
见过许多事业有成者,外表光鲜,内里空虚;见过更多平凡百姓,衣食无忧,却常感焦虑。何也?皆因未见自己。不知为何而活,不知去向何方,如无舵之舟,随风飘荡,怎能不惶恐?
见自己,不是与世隔绝,绝尘而去。恰恰相反,是为了更好地入世,更洒脱地生活。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采菊东篱,不是厌世,而是找到了与自我相处的方式。他的隐居,不是逃避,而是选择。见了自己,才知道什么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李白放浪形骸,纵情诗酒,不是不知世事艰难,而是见了自己,知道唯有如此,方能不负此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般洒脱,源自知己。今人常感活得累,活得不自在,大抵是因为总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社会的评价中,却从未问过自己的内心,这真是我想要的生活吗?王阳明说“心外无物”,一切价值,皆应由心而生。见了自己,方能立定脚跟,不为外物所摇。
见过自己,便知人生有限,时间宝贵,不能再浪费在无意义的人与事上。便会懂得取舍,知道哪些该珍惜,哪些该放弃。如此,生活自然变得简单而从容。见自己的过程,犹如剥笋,去伪存真,层层深入。最外层是社会身份:我是作家,是会员,是丈夫,是父亲......这些角色固然重要,却非本质。剥去这些,还有性格禀赋:我性情温和,或急躁;善于思考,或长于行动......再往里,是情感欲望:我爱什么,恨什么;求什么,避什么......最后的核心,才是真我:超脱一切标签和条件的那点灵明。
《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们平日所执着的“我”,无非是种种“相”的集合。见了自己,就是要看破这些虚妄之相,直抵本来面目。这过程自然痛苦。如同揭开伤疤,直视脓疮。但唯有如此,方能彻底痊愈。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见自己,需要的正是这种勇气。现代心理学有“阴影理论”,谓每个人心中都有不愿面对的阴暗面。见自己,便是将这阴影纳入意识,与之和解。拒绝面对,它便会在暗中作祟;坦然接纳,反能转化为生命的力量。
见自己,不是为了遇见佛,而是为了遇见更好的自己。佛在梵文中意为“觉悟者”。见了自己,便是觉悟的开端。但这觉悟不是教人成佛,而是教人成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自在的人。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不惑之年,正是见自己的好时机。此时,人生过半,酸甜苦辣皆已尝过,名利得失也看淡几分。褪去了少年的狂躁,还未有老年的衰颓,心智成熟,精力尚旺,恰可静下心来,与自己好好谈谈。
如何见自己?各有各的法门。有人通过静坐冥想,有人通过艺术创作,有人通过长途旅行,有人通过阅读思考......方法不一,其旨归一,从纷扰的外界抽身,回归内心,聆听真实的声音。对我而言,写作便是见自己的方式。每当我提起笔,便如举灯照心,将那些模糊的念头、幽微的情感、隐秘的欲望,一一映照出来,审视,理解,表达。写作的过程,即是探索自我、认识自我的过程。
故而作家写作,表面上是写天地写众生,归根结底,还是写自己。一切文学,无非是自传的变体。我们通过笔下的人物、故事、景象,表达的终归是对自我的认知与探索。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见自己尤为迫切。外界的声音太大,容易淹没内心的声音;外界的诱惑太多,容易迷失真正的需求。我们刷着朋友圈,比较着他人的生活;看着热搜榜,焦虑着世界的喧嚣。唯独忘了问自己:我真的需要这些吗?这真是我想要的吗?
见自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从这集体的喧嚣中抽离,找回自己的节奏和方向。这不是要人变成自私自利者,恰恰相反,唯有见了自己,知自己所是,所能,所愿,方能更好地见天地,见众生。一个迷失自我的人,如何能真正理解世界、关爱他人?好比空杯不能注水,未燃之烛不能照亮。佛陀悟道后,并未隐遁山林,而是行走四方,弘法度人。见了自己,反而更能慈悲待人。因为明白众生皆在苦海中挣扎,皆因未见自己。所以我们见自己,不是为了独善其身,而是为了兼济天下。见了自己的脆弱,方能体谅他人的软弱;见了自己的黑暗,方能包容他人的缺点;见了自己的渴望,方能理解他人的追求。
山寺的钟声又响了,这次是暮钟。游人渐稀,香客散去,殿堂忽然空旷起来。佛像依然低眉垂目,似笑非笑。我忽然想,佛之所以为佛,不是因为受人香火崇拜,而是因为他见了自己,见了众生,见了天地。见之极致,便是无见,无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而我们凡人,但求能见自己,便是莫大福分。
下山路上,遇见一位老僧正在扫地。我合十问“师父,如何见自己?”
老僧不停扫地,答“扫尽落叶,自见地面。”
“若落叶不断呢?”
“扫着便是。”
我怔在原地,若有所悟。见自己,不是一劳永逸的事,而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如扫地,落叶纷纷,扫了又落,落了再扫。生命不息,落叶不止,扫地不止。见自己亦然,欲望执念,如秋叶纷飞,需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今人总想寻个终极解决方案,恨不能一蹴而就。殊不知见自己这件事,本就是一生的功课。有进步,亦有退转;有清明,亦有迷茫。重要的是不停下扫地的动作,保持观照,保持觉察。如此,虽不能成佛,但可成人;虽不能无惑,但可少惑;虽不能完全洒脱,但可较为自在。
这便够了。
暮色四合,山岚渐起。我缓步下山,不觉回首,但见山寺灯火已明,在苍茫暮色中,如豆如炬。那光是见天地,见众生,还是见自己?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或许见来见去,见的不过是一盏灯,照亮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