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苦字当先。苦之一味,横竖撇捺,写来便觉舌根发涩。我少时闻母亲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时懵懂,只道是人生必先吞咽许多苦楚,方能得些甜头。而今行至不惑之年,回望来路,方知苦甜之辨,远非幼时所想那般简单了。
幼时家贫,每逢寒冬,母亲便从市集买回些苦瓜。我总嫌其味苦,不肯下箸。母亲便道“苦瓜虽苦,却能清热祛火,先苦后甘,你细品便知。”我勉强尝之,初时满口苦涩,待苦味渐退,果有隐隐甘甜自舌根泛起。此是我于“苦”之初体验。《诗经》有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古人早已悟得苦中藏甘之理。佛陀初转法轮,即说四圣谛,首谛便是苦谛。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无一不是苦。然佛教又以苦为入道之门,视苦为良师,所谓“烦恼即菩提”。苦之与甜,本是一体两面,相依相生。读书时,老师教“先苦后甜”四字,我以为是劝学之语。及至后来读《孟子》,方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真义。苦不再是需要逃避的厄运,而是淬炼心性的炉火。古人求学问,有“头悬梁、锥刺股”者,有“凿壁偷光”者,皆是以苦为梯,攀援知识之巅。
大学时,授业恩师言及“苦中作乐”,我始知苦乐非截然对立之物。王阳明《传习录》中论及“事上磨练”,谓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苦境中的从容,才是真境界。记得读《浮生六记》,沈复与芸娘生活困顿,却能在破屋中品茗赏月,在窘境中寻得雅趣。芸娘甚至道“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苦中作乐,非是逃避现实,而是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昔苏轼贬谪惠州,作《食荔枝》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身处蛮荒之地,却能发现荔枝之甘美。及再贬儋州,更是言“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将异乡作故乡。这种随遇而安、苦中觅甜的能力,是何等境界!
苦乐相生之理,在道家思想中尤为精妙。《老子》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苦乐祸福相生相克,循环不息。庄周妻死,鼓盆而歌,非是无情,而是参透了生死循环之理。苦至极处,反而生出豁达与超越。
行至中年,历事渐多,乃知苦甜界限,原不如想象中分明。同一件事,有人以为苦,有人却能品出甜来。同一杯咖啡,初尝者觉其苦,老饕反能尝出果香、花香、巧克力香。苦甜之辨,存乎一心耳。曾访一老茶人,其沏茶技艺精湛无比。我问“何种茶最好?”老人笑答“无好无坏,只在适口者珍。苦茶能回甘,甜茶亦能生腻。茶之本味,原无苦甜之分,饮者心境不同,乃生分别。”此言如醍醐灌顶。苦甜非茶固有之性,实乃人心投射而已。
《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苦乐之感,亦是如此。世人执着于分别苦甜,乃生贪嗔痴怨。若能超越分别心,则苦时不悲,甜时不喜,保持中道平和之心。佛陀在《四十二章经》中告诸弟子“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视纨素之服如敝帛。”这种超越世俗价值判断的智慧,正是对苦甜二相的超越。忆昔采访一位山区教师,其在穷乡僻壤执教三十余载,问其苦否,答曰“日日与孩童为伴,见其成长成才,何苦之有?”外人视其生活清苦,其本人却乐在其中。可见苦甜非客观存在,实乃主观感受。
酿酒之道,需经发酵。谷物破碎,置于瓮中,密封静置,看似毁灭,实乃转化之始。苦与甜之关系,亦复如是。观当代社会,人人趋甜避苦,乃至产生“甜味崇拜”。食物加糖,生活求乐,娱乐至死,逃避一切苦楚。然无苦之甜,终是浅薄。如饴糖满口,初时甜美,久则生腻,反不如苦后回甘之余韵悠长。观鲁迅先生,弃医从文,以笔为枪,其文字何其苦涩,然这苦中却有疗救民族之良药。他在《野草》题辞中写道“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先生的苦,非为一己之苦,而是为民族觉醒之苦,这种苦中蕴含着大爱。今人每遇困境,辄呼苦不迭,急于摆脱。殊不知苦如炼金之火,能烧去杂质,留下真金。古人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无苦之磨砺,何来生命之锋芒?
母亲说的“苦尽甘来”,原是不错的,但须明白这“甘”非苦尽后之外在奖赏,而是苦本身转化而成的内在体验。如登山之苦,登顶后回望,方才体会那段艰苦历程的价值与美好。《菜根谭》云“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真正的甘甜,非浓甜腻味,而是苦后回甘之淡雅悠长。这种甘甜,不依赖外境,不假他求,源自内心之转化与领悟。
今人多求速成,急于见果,缺乏“以苦酿甜”的耐心与智慧。观当代教育,家长唯恐子女受苦,竭力为其扫清障碍,却不知正是这些苦楚与挫折,能够锤炼子女的心志与韧性。古人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保护子女免受一切苦楚,不如教会其转化苦楚的智慧。苦是生命不可避免的部分,如影随形。逃避苦,即是逃避生命本身。唯有接纳苦、理解苦、转化苦,方能体会生命之完整与深邃。
如今我行至中年,回首前尘,那些曾经以为不堪承受之苦,如今皆成为生命的厚重底蕴。曾经失恋之痛,教会我珍惜眼前人;曾经事业挫折,让我认清自己方向;曾经病痛缠身,使我懂得健康可贵。苦如茶,初尝涩口,然细品之,则有余味回甘。这种回甘,非糖之甜腻,而是生命经历沉淀后的醇厚与通透。无苦之甜,终是单薄;苦后回甘,方能悠长。
观时代洪流,社会巨变,科技日新月异,人心却愈发焦虑空虚。物质丰富,精神贫乏;娱乐众多,快乐难得。此乃无苦之甜造成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当代人之苦,多非物质匮乏之苦,而是意义缺失之苦。这种苦,更需要以智慧酿之,转化为精神之甘饴。以苦酿甜,非是美化苦难,而是认清苦难之不可避免后,选择的一种态度与智慧。如尼采所言“那些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强大。”苦能摧毁人,亦能成就人,全看如何对待。
文至尾声,忽忆起少时母亲酿制米酒之事。将糯米蒸熟,拌曲入瓮,密封静置。初始几日,毫无动静,我心急问母亲“何时能成?”母亲答“急什么,时候未到。”待时日足,开瓮一看,酒香扑鼻,清冽甘醇。原来最甜美的酒,需经最寂寞的酝酿。人生如酿,苦是那酒曲,无它不成酒,有它方得醇。苦甜之辨,终是虚妄;以苦酿甜,才是真谛。
至此,忽然懂得,苦是生命必经的发酵过程,甜则是酿成后的回甘。没有经历漫长的酝酿与等待,哪来那杯中的醇美?
酒如此,人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