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秋,向来是文人墨客笔下一道难解的题。昔年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叹道“岭南秋色异中原”,其异在何处?大抵是草木不凋、四时皆夏的光景里,总教人寻不见杜牧“银烛秋光冷画屏”的萧瑟,也遇不着王维“空山新雨后”的清凉。我居岭南廿载,惯见夏日滔滔直泻入冬,如巨瀑跃渊,省却了多少春秋的更迭。然而今岁九月,晨起推窗,竟有微风挟着北地的凉意拂面,恍若故人迢递千里,寄来一枚素笺,上书:秋到了。
这番凉意非比寻常。案头《岭南风物志》载“岭南秋迟,每至霜降,犹见榴花照眼。”而今不过白露节气,阳台的三角梅尚在盛放,巷口榕树依旧垂着苍青的胡须,但风里确乎有了秋的魂魄,不是枯叶纷飞的壮烈,而是某种沁入肌理的温凉,像一匹在泉水中浸过的绡纱,轻轻裹住城市的身躯。
母亲在电话那端说“湘北热得古怪。”她的乡音被电波滤得有些模糊,却滤不掉那份积年的倔强。“四十年来头一遭,九月还要开空调睡觉。”我握紧话筒,仿佛握住从故乡漂来的芦苇杆。去年此时,母亲因心梗躺在ICU,医院的白墙映得人脸色发青。那时我才惊觉,生命的秋天来得比岭南的秋更猝不及防。
“电费贵过药钱么?”我学着父亲生前的口吻劝她。电话那头静了片刻,忽然传来轻笑“你倒会讲古了。”这一刻,跨越千山万水的水泥森林里,我们母子二人竟在电波中重逢了某种传承,关于生存的智慧,关于苦难中淬炼出的幽默。鲁迅在《朝花夕拾》里忆及长妈妈时写道“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而我对着话筒喃喃,清凉的秋风呵,愿在你怀中永护我母亲的笑语。
大学的教室里,阳光斜穿过百年老樟的间隙。我坐在最后一排,看前排少女的马尾辫镀着金辉,恍若回到一九九八年的大学课堂。那时讲台上先生正讲着《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窗外梧桐叶落得慷慨;而今教授分析后现代主义理论,多媒体屏幕流光溢彩。中年人重返校园,如候鸟逆迁。课间穿梭于青春的面孔间,忽然懂得何以孔子说“四十而不惑”非是通晓万物之理,而是明白求知之路永无终途。那些夹着笔记本匆匆赶课的学子,他们的焦虑与憧憬,与二十年前的我们并无二致。变化的只是时代背景,从前担忧分配工作,现在讨论元宇宙创业;但从他们发亮的眼眸里,依然能看见人类文明薪火相传的光芒。
岭南的秋藏在细节里。晨起买菜,见菜摊阿婆的竹筐里盛着新采的芡实,紫皮石榴裂开玛瑙般的籽粒;晚归时天幕蓝得澄澈,云絮如工笔勾勒。这些细微处藏着秋的密语,须得用心才能破译。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写蟹会“十月朔,余与友生聚于不系园”,其文字间流淌的何尝不是对季节馈赠的虔诚?而今我穿行于外卖骑手之间,忽然想念母亲腌制的辣萝卜干,那是湘北秋天最鲜明的印记。
学术论坛上,年轻博士侃侃而谈“时空压缩与现代性焦虑”。我望着窗外木棉树上未落的叶子,想起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的论断,传统社会的时间是圆的,四季轮回;现代社会的时间是直的,单向奔流。或许岭南的秋之所以模糊,恰因我们活得太“直”,来不及品味季节转折的弧度。
母亲终于装了空调。她在视频里展示遥控器,像孩子炫耀新玩具“一夜开到天明,电表转得飞快哩!”我笑着转账给她,备注“清凉基金”。这个生于一九六六年的农村妇女,经历过赤脚砍柴的岁月,如今学会用智能手机看世界。她告诉我村里通快递了,直播卖米酒的李家闺女成了网红,这些变化比岭南的秋更悄然,却更深邃地重塑着中国乡土的面貌。
走在大学城林荫道上,忽然悟出今秋特殊之处,不是气温表上下降的数字,而是生命经历寒冬后对温暖的敏感。如《菜根谭》所言“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中年之秋,终于学会在平淡中品出真味。那些清晨给母亲的电话,课堂上的笔记,菜市场里的时令更迭,都在编织一张细密的网,打捞起漂浮在时光里的真意。
黄昏时分的图书馆浸在琥珀色的光晕中。翻检《岭南丛书》,见陈恭尹《独漉堂集》中写“南国无多雁,秋风自满林。”忽然心有所动。岭南的秋原不是没有,只是要等一颗沉淀的心来认领。就像某些深藏的情感,总要历经岁月打磨才会显现纹理。收拾书本时,一枚银杏书签从扉页滑落。这是去年母亲病中寄来的,家乡银杏树的叶子。它黄得正好,边缘微卷,仿佛还带着湘北秋阳的温度。夹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七卷,正好停在“真正的天堂是已经失去了的天堂”这句,而我想,或许真正的秋天,是那些被我们用心留住的时光。
离馆时晚风初起,紫荆花瓣旋舞如蝶。几个学生笑着跑过,书包上挂的铃铛叮当作响。这声音撞进暮色,竟激荡出清越的回音,仿佛岁月深处传来的钟声。忽然明白岭南的秋不在黄叶飘零处,而在生命持续生长的律动里;就像希望不在回忆中,而在向前奔跑的脚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