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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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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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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坛乡愁的酿造与追忆

暮云合璧,落日熔金,中元节的纸灰在空中旋舞如黑蝶。我坐在堂屋门口发呆,母亲端来一碗加了糯米坨的甜酒,忽然被一种滋味击中喉头,那是奶奶酿的甜酒,在记忆深处突然揭封,涌出跨越十一载光阴的醇香。世间百味终将褪色,唯有一种滋味能在时间中愈陈愈香,那便是用思念酿造的乡愁。

湘北山区多竹林,竹影摇绿处,白墙黑瓦的民居错落如棋。在这里,甜酒从来不只是饮品,而是一种带着仪式感的生命礼赞。据《楚辞·招魂》中“粔籹蜜饵,有餦餭些”的记载,楚地先民早已掌握以发酵之术制作甜食的秘法。奶奶常说“甜酒是送子娘娘的眼泪化的,谁家添丁,甜酒就要甜透整个屋场。”

酿酒之事,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堪称盛举。每当屋场中传来婴儿啼哭,第二日必见祖母挎着竹篮,内置红纸包裹的甜酒曲,踏着露水往贺喜的人家去。清代《调鼎集》详录甜酒制法“取糯米蒸透,摊凉至温,拌曲密封,三日乃成。”但湘北古法另有玄机,须在冬至后、立春前酿造,取天地闭塞阳气暗藏之势,方得酒液澄澈甘冽。

奶奶的酿酒器具极讲究,陶坛、杉木蒸桶,搅拌用的竹竿,最妙的是封坛时那捧黄泥,必取自我们家屋子后面茶树下的红土,掺入稻草灰反复捶打,直至柔韧如面。她说“泥巴会呼吸,封得太死酒气闷,封得太松酒魂散,要像给人盖被子,不松不紧刚刚好。”

奶奶酿酒三诀,我直至而立之年方悟透其中深意。放烧酒,明代《天工开物》载“凡酿酒必先制曲,曲乃酒之骨。”甜酒曲中的根霉与酵母相生相克,添少许烧酒既可抑制杂菌,又能激发复合香气。这恰似人生困境中需以刚济柔,奶奶经历战乱饥荒,深知过纯则脆,微烈方恒的道理。

“不够时间不开坛”,她总指着屋檐滴水下凹陷的石板说“你看水珠子厉害不?日子比水珠子还厉害。”甜酒发酵需经七十二个时辰的等待,快一刻则甜浅,慢一刻则酸涩。在这个追求速成的时代,奶奶的陶坛仿佛时间的琥珀,封存着“慢”的哲学。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言及“此在的沉沦”,而奶奶的等待恰是对抗沉沦的姿态,她让时间成为酿造的参与者而非掠夺者。

黄泥封坛,现代酿酒多用玻璃器皿与金属盖,奶奶却执守古法“泥土接的地气,是天的倒影。”这泥封实则是天人合一的媒介,让甜酒在呼吸间汲取四季轮回的能量。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神话学》中论述“生与熟”的文化隐喻,而奶奶的陶坛正是一个微缩宇宙,糯米为星,酒曲为月,黄泥封存的是整个天地。

甜酒冲凉水是夏日限定。奶奶用葫芦瓢舀出酒酿,兑入井水,碗面浮起细碎米粒如菱花。我常一口气饮尽,她笑骂“你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此饮法最得本味,《吕氏春秋》谓“凡食之道,无强厚味,无以烈味重酒”,清冽之味反得真醇。

甜酒煮鸡蛋是待客之礼。蛋花在酒液中舒展如云,奶奶说这是“金镶玉”。蛋腥与酒香在沸腾中达成奇妙和解,恰似苦难与温情的交融。想起汪曾祺在《五味》中写“吃食没有贵贱,只有合适。”贫瘠岁月里,鸡蛋是农家最珍贵的蛋白质来源,注入甜酒便成了爱的化合物。

甜酒糍粑则是冬日圣品。蒸熟的糯米捣成糍粑,烤至鼓胀后浸入热甜酒,糍粑吸饱酒汁瞬间柔软如绵。奶奶在灶边翻烤糍粑的身影,与宋代《夜市图》中卖“糍糕酒酿”的小贩隔世相望。食物史学家逯耀东在《肚大能容》中指出“节令食物是农耕民族的时间坐标。”甜酒糍粑就是湘北冬天的至味坐标,烫得人咝咝吸气却舍不得停口。

奶奶限饮之说,今始明其深意。她并非恐我醉酒,而是教我克制之道。《礼记·乐记》云“酒食者,所以合欢也。”但孔子亦告诫“唯酒无量,不及乱”。每次只给半碗的规矩,让甜酒成为永远期待的盛宴。现代消费主义鼓吹欲望的即时满足,奶奶却用一只陶碗告诉我,留白处才有回甘。

中元祭祖时,她必在供桌摆三碗甜酒“祖宗尝味不尝料。”这话暗合人类学“献祭的本质是共享”的理论。英国学者王斯福在《帝国的隐喻》中发现,中国民间祭祀中食物是沟通人神的媒介。奶奶的甜酒既敬奉祖先,更延续着一种文化基因。

超市冷柜里的工业化甜酒,虽标注“传统工艺”,实则已失其魂。塑料瓶替代陶坛,恒温发酵取代自然陈化,甚至添加糖精加速甜度。德国社会学家贝克在《风险社会》中警告现代性对传统的祛魅,甜酒的嬗变正是微观例证。妻子煮的汤圆甜酒,虽用料精细,却再难复现奶奶手作的层次,那缺失的,或许是手温与心意的化学反应。

更深刻的是仪式感的消亡。当甜酒随时可购,当生育庆贺改用红包与蛋糕,食物与生命节律的纽带便被割断。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惯习”理论在此显现,奶奶那代人的实践知识,正被全球化的消费惯习取代。我们获得了便利,却丢失了时间编织的密码。奶奶去世那年,我因为妻子怀孕即将临盆,未能回去送奶奶一程,一直是我心理的一道疤。奶奶走后,我虽然也按照小时候奶奶说的一些只言片语串起来试着酿过一些甜酒,但是再酿不出那味道。

近年湘北兴起“古法甜酒”复兴运动,年轻人用短视频记录残存匠人的手艺。人类学家项飙提出“最初500米”概念,呼吁关注身边正在消失的附近。这些尝试或许笨拙,却是在全球化浪潮中打捞文化根系的努力。我再次尝试按奶奶小时候说的思路和流程酿酒,失败多次后终于悟出,那抹烧酒不该直接掺入,而该淋在封坛泥上缓缓渗入,这是她未曾言明的秘中秘。

中元夜,我端着一碗自酿甜酒走向堂屋大门口。银河倾泻如米浆,忽然懂得奶奶说的“泥巴会呼吸”。所有逝去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参与循环,如糯米转化为酒,如肉体归于尘土,而记忆在时间中继续发酵。

碗中月影荡漾,仿佛又见奶奶揭开陶坛,蒸汽氤氲中她回头微笑“慢点喝,坛底沉着星星呢。”甜酒入喉的刹那,跨越生死的信息素在味蕾解码,原来她酿的不是酒,而是用光阴沉淀的爱的样本,足够我们用一生细细啜饮。

坛已空,味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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