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电话,便又成了那副模样,搁在桌上,静默着,却又像一枚即将孵出不安的卵。我晓得,那头连着的,是阔别了近二十年的高中老师。近来,他总在傍晚,或周末的某个辰光,让这铃声响起来。内容大抵是他生意上的筹划,资金的周转,或是某些我听不甚明白的人际纠葛。于我,一个终日与文字耳鬓厮磨的人,那些数目字与合同条款,不啻于另一种陌生的语言。于是,多数的通话里,我成了一个沉默的注脚,一个遥远的回声壁。偶尔,在话语的缝隙里,凭着一点对人情的浅薄理解,插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宽慰,或是不着边际的建议。事情,便这样被处置着,不远,也不近。
这种不远不近,最是磨人。仿佛穿着一件浆洗过度的硬领衣衫,动作稍大,便要刮擦着皮肉,生出些微的刺痛。我与老师之间,横亘着的已不只是岁月,更有一道各自生活凿出的深谷。他在他的商海沉浮,我在我的书斋求索,本是两条不应再相交的轨迹。我心底里,是畏怯着这接近的。一则,多年的疏离,他的世界于我已是雾里看花,我实不愿踏入那片我不熟悉的是非之地;二则,文人那点可怜的清高,也隐隐地作祟,觉得那锱铢必较的营生,总有些扰了心境的澄明。然而,“老师”二字,又终究是少年时代便镌刻下的敬称,是一份沉甸甸的“名分”。这份情面,像一张无形的网,我这条小小的鱼儿,是挣不脱的。于是,每一次铃声后的接起,都成了一场言不由衷的演出,声音里堆着笑,心底却盼着早些挂断。
这日午后,心绪被这连日阴郁的天气与那预期中的电话搅得有些烦乱,便索性丢开书稿,出门散步。路是惯常走的路,沿着一条日渐干涸的小河,两岸是些失了精神的冬青。平日里,这条路是静的,只我一人,踩着自个儿的影子,与风中几句残破的诗行。然而今日,却大不同了。
还未走近,一片喧嚷的、嫩生生的声浪便扑了过来。转过弯,眼前蓦地一亮,竟是一群小学生,由一个举着小旗的导游领着,正迤逦而行。他们约莫是来郊游的,或是完成某种课外的实践。一个个穿着鲜亮的衣裳,红的,黄的,蓝的,像一大把突然被撒在这灰扑扑路上的彩色糖果。他们没有整齐的队列,而是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时而爆出一阵毫无顾忌的、清亮亮的笑声。那笑声,仿佛是些实体的小金铃,叮叮当当地滚了一地,把这冬日午后的沉闷与我自己那点黏稠的愁绪,都撞碎了。
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近乎贪婪地看着他们。他们的脸上,都漾着一种极纯粹、极饱满的欢喜。那是一种毫不设防的、能将人一眼看透的真诚。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指着天上一条淡淡的云痕,对同伴认真地论证着那是一条龙;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郑重地掰成两半,分给身旁的伙伴,两人便一起眯着眼,品尝那甜,仿佛那是世间顶顶重要的仪式。他们的交谈,他们的笑,乃至他们为一点小事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都那么自然,那么“接”得天衣无缝。喜欢,便凑在一处,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不投契,便撅着嘴走开,另寻知己。这里没有言不由衷的敷衍,没有权衡利害的迟疑,一切的“接”与“不接”,都发自本心,像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般。
我呆呆地立在路边,像个偶然闯入了桃花源的武陵人,心里被这突如其来的、旺盛的生命力冲刷着,震荡着。方才还盘踞在心头的那些关于电话、关于人情世故的纠结,在这群孩童面前,显得那般委琐,那般可笑。也正是在这一刻,几点零乱的思绪,如同被清泉洗过的卵石,在我心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第一,人与人的交往,最怕的,便是一厢情愿的“接”。老师之于我,或许正陷于此种境地。他将生意场的烦难诉与我,期许我能给出些“接得住”的回应,这原是他的一厢情愿;而我,因着旧日的情分,勉强自己去“接”这我并不愿接的话题,何尝不也是一种委屈了自己的“一厢情愿”?《庄子·秋水》有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我与我师,早已是居于不同“虚”,处于不同“时”的两种生命了,硬要交谈,岂非近乎“语冰”与“语海”的荒谬?
第二,既是如此,那交往之中,便不可委曲求全。我那些言不由衷的附和,那些小心翼翼的应对,看似是维系着关系的“接”,实则是在我与他之间,又砌起了一堵更高的墙。这堵墙,是用虚伪的砖石垒成的。古人讲“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淡”,并非冷漠,而是清澈,是自然,是不强求。若失了这份真,那交往便成了负担,成了《礼记》中所戒的“足恭而心劳”的鄙夫之态了。为了一个虚幻的“全”,而屈了自己的“真”,这代价,未免太大。
第三,交往的真谛,怕不在于形式上是否热络地“接”,而在于内心是否“接”得契阔,是否交心。那群孩童,他们的“接”,是心的全然投入;他们的“不接”,也是心的坦然背离。反观我与老师的通话,只有话筒的“接起”,而无心灵的“接通”,只剩下貌合神离的空壳罢了。这使我想起魏晋时的嵇康,他写《与山巨源绝交书》,洋洋洒洒,陈说己志,申明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的秉性,与官场仕途的格格不入。这封书信,形式上是一次决绝的“不接”,然而,这“不接”的背后,是何等坦荡的赤诚!他正是以这种极致的“不接”,来守护内心极致的“真”,这远比那些口蜜腹剑、曲意逢迎的“接”,要高贵得多。
思绪至此,豁然开朗。那纠缠我许久的“接”与“不接”的困境,原是我自己画地为牢。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命是如此有限而珍贵的一捧清泉,岂能尽数浇灌在那些令自己日渐干涸的关系之上?与其在言不由衷中消耗彼此,不如果断地、坦然地,选择“不接”。这“不接”,并非傲慢,也非无情,而是对自我生命的尊重,是对“守住内心”这一最终归宿的清醒认知。
一阵更欢快的笑声将我惊醒。那群彩色的小人儿,已像一阵活泼的潮水,涌向了路的那一头,渐渐远了。天地间,仿佛还回荡着他们那金子般的声音。我立在原地,风拂过面颊,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冽,却不再觉得寒冷。我掏出手机,看着那个熟悉的、曾让我倍感压力的名字,心中一片平静。
我终是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意味着“接”的图标。但这一次,我的声音里,不再有谄媚的泡沫,也不再有不耐的潜流。我只是平静地、真诚地,像对一位久别的故人,述说我的界限,我的无能,以及我对他作为“老师”那份永不磨灭的敬意。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随后,是老师一声恍然的、似乎也轻松了些的叹息。
挂断电话,我将手机放回口袋,感觉周身为之一轻。路,还是那条路,天,还是那片灰蒙蒙的天。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我继续我的散步,脚步踏实而安稳。往后的日子,铃声或许还会响起,人生的种种“接”与“不接”的考题,也定然会层出不穷。但我已明了,那最终的答案,不在别处,只在我能否,首先虔诚地,接住那个最本真的自己。
这,或许便是这个午后,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与这亘古的沉默道路,一同教给我的,最简单,也最深邃的哲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