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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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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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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与脚下尘埃

近来,常在夜半无端醒来。周遭是化不开的浓墨般的静,唯有壁上钟表的滴答声,不紧不慢,像一把无形的凿子,一下下錾着这沉寂的块垒。而我的思绪,便总在这规律的声响里失了控,如一叶脱缆的扁舟,滑向那名为“未来”的、迷雾重重的海域。明日待办的文稿,下月须赴的活动,年终那卷散文集的编定,乃至更远处,关于创作力的枯涸、声名的消长、健康的隐忧……种种尚未发生、抑或未必发生的图景,竟在脑海中轮番上演,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缚于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胸腔间仿佛堵着一团湿冷的棉絮,呼吸也变得滞重起来。这便是“预支焦虑”了,我分明感知着它的啃噬,却似乎无力从这精神的自我绞杀中挣脱出来。

这无谓的煎熬,令我想起德国哲人叔本华那句冷峻的断言:“人想象出来的痛苦,远比他真实经历的痛苦,多得多。”此言真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我们精神疾苦的常态。我们所畏惧的,往往并非“未来”本身,而是我们自己用想象的颜料,一层层涂抹出的那个“糟糕的未来”。那未来,是一头我们亲手哺育、却最终反噬自身的怪兽。

思绪飘忽间,便忆起佛经中的譬喻。《金刚经》有那撼动人心的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们所执著、所忧惧的万相,其本质何尝不是如此?它们变幻不定,如梦境般虚无,如泡沫般易碎,如朝露般短暂,如闪电般迅疾。我们却将这“梦幻泡影”误认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将自己的心安住其中,随之摇曳,随之崩摧。这岂不是天下最不值当的愚行么?《维摩诘经》中,维摩居士示疾,文殊师利菩萨率众探问,论及“疾何所因”,维摩诘言:“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一切病苦,根源于无明与贪爱。我这无端的焦虑,不正是源于对“未来幻相”的痴迷与执著么?将心安住在尚未到来、甚至永不会到来的“泡影”上,这心,又如何能得片刻的安宁?

由此更进一层,佛教“三法印”揭示诸法实相:“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预支焦虑”正是对这“无常”法则的彻底悖逆。我们总在心底深处,渴求着一条平坦、确定、恒常不变的路径,恐惧任何偏离与颠簸。然而,宇宙万有的真相便是流动,是迁变,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我们却妄图在奔腾不息的河流中,钉下一根永不移动的桩,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除了被水流冲击得遍体鳞伤,别无他获。《楞严经》里,佛告阿难:“如瀑流水,望似恬静,实则流急。”我们所见的片刻安宁,底下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生住异灭。抗拒这流动,便是与宇宙的根本律则为敌,痛苦便由此蔓生。

这般对“幻有”的执迷,佛家名之为“妄心”或“妄念”。《楞严经》对此有极为精到的剖析。经中七处征心,八还辨见,层层剥笋,最终为我们指出,众生之所以轮回生死,备受诸苦,皆因“认妄为真”。我们将那攀缘外境、分别计较的“识心”,当成了真实的“自我”,于是随着外境的顺逆而起惑造业,忧喜不定。我那深夜的焦虑,不正是这“妄心”的典型发作么?它脱离了当下真实的床榻、书案、呼吸,去追逐、构建、并恐惧着一系列由概念与推演组成的“未来故事”。这故事或许情节逼真,细节丰满,足以让身心都产生真实的应激反应,但它终究是“妄”,是“狂华虚影”,是“空中华”。为这样的“空华”而憔悴神伤,岂非如同痴人,望月啼哭,只因担忧明月有一日会坠毁?

这并非否定思考与规划的价值,而是警醒我们,莫将“规划”异化为“焦虑”。规划是基于现实的、清醒的、有步骤的筹谋;而焦虑,则是沉溺于妄念的、失控的、消耗性的精神内耗。它非但不能照亮前路,反而如手中紧握的沙,攥得愈紧,流失得愈快,最终只留下空虚的掌痕。这让我想起《菜根谭》中的一句话:“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真正的智慧,是如明镜一般,物来则照,物去不留,不将不迎。而非在事情尚未到来时,便已在自己心中上演了无数遍悲欢离合的戏码,耗尽了登台的力量。

那么,如何才能从这“预支”的困局中抽身?佛教,特别是中国的禅宗,给出了最直截了当,也最富实践意义的答案:活在当下。禅门大德常道:“看脚下。”“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这并非浑浑噩噩的混世哲学,而是将全副精神贯注于眼前一事一物的修行。唐代赵州从谂禅师,有僧问:“学人迷昧,乞师指示。”州云:“吃粥了也未?”僧云:“吃粥了也。”州云:“洗钵盂去。”那僧言下大悟。奥秘何在?迷昧的解除,不在追寻玄妙的道理,就在吃粥、洗钵盂这最平常、最当下的行动之中。心念一旦完全沉浸于此刻,如猫捕鼠,全然一意,那些关于过去未来的纷飞妄念,自然失去了滋生的土壤。

这“当下”之力,犹如狮子吼,能震破一切虚妄。《六祖坛经》中,惠能大师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顿悟,所谓“无住”,即心不滞留于任何一念、一物、一时;而“生其心”,正是这活泼泼、明朗朗、了了分明的“当下心”。我们的焦虑,恰是“心有所住”,住于对未来的恐惧之相。若能体会“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的奥义,便能从时间的牢笼中解放出来。时间本是概念的链条,我们却将自己捆绑其上,承受鞭笞。所谓“好好过好当下”,并非及时行乐的浅薄劝慰,而是将生命的力量,从对“镜花水月”的徒劳追逐中收回,全然倾注于“脚下尘埃”的真实。

这“脚下尘埃”,是清晨第一缕光线下,书桌上那杯清茶氤氲的热气;是行走时,脚底传来的路面的坚实或柔软;是提笔时,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是与友人交谈时,对方眼中真切的笑意。这些,才是生命最真切、最可把握的质地。宋朝无门慧开禅师有诗偈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闲事”,便是我们心中挥之不去的、关于得失荣辱、关于过去未来的种种“焦虑”。若能放下,每一个瞬间都可以是圆满的,都蕴含着“人间好时节”的全部秘密。

反观我们所处的时代,这“预支焦虑”的病症,恐已臻于极致。信息如潮水般无孔不入,社会节奏快得令人窒息,成功学的号角与危机论的警报交织鸣响。我们被裹挟在一种集体性的、对“落后”与“失去”的恐惧中,拼命奔跑,却常常不知奔向何方。孩子们从幼儿园便开始“预支”升学的焦虑,青年人为一份尚在想象中的“完美”职业而辗转反侧,中年人为不可测的“晚年”而忧心忡忡。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物质丰富,心灵却似一片被过度榨取的土地,日益贫瘠与焦灼。这滚滚红尘,恰如《法华经》所描绘的“火宅”,众生身处其中,嬉戏不觉,然而宅已起火,苦痛迫身。我们所预支的种种焦虑,财务的、地位的、健康的,无非是这“火宅”中灼人热浪的提前感知。若不能识破这“宅”本身的“幻”与“危”,任何在宅内的奔波经营,都不过是添薪助燃,徒增热恼罢了。

由此看来,对抗“预支焦虑”,不仅仅是个体寻求心灵安宁的微末努力,更是在这喧嚣时代里,一种近乎悲壮的精神自救。它要求我们具备一种深刻的洞察力,勘破现象的迷雾,直抵“诸法实相”;更需要一种坚韧的定力,如中流砥柱,在信息的洪流与社会的压力中,持守内心的澄明与专注。这并非易事,它要求我们时时勤拂拭内心的明镜,莫使惹上“妄念”的尘埃。

夜更深了。窗外的天际,已透出些许蟹壳青的微光。那纠缠了我大半夜的焦虑,不知何时,已如退潮般,悄然散去。它们并未被“解决”,只是在我将注意力收回,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听着远处传来第一声清冽的鸟鸣时,便显得那么虚妄而不堪一击了。我起身,踱至窗前,看着城市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新的一天,带着它所有未知的、真切的悲欢,正徐徐展开。我知道,我或许仍会不时地被那些“想象出来的痛苦”所侵扰,但我也更深地知晓,解脱的钥匙,从来不在遥远的、担忧着的未来,而只在眼前这清冽的空气,这渐亮的天光,这即将烹煮的早茶,以及此刻,一颗愿意安住于当下的、平静而勇敢的心里。

万古长空,尚在等待我一朝风月。而这一朝风月,不在别处,只在这杯茶、这页书、这步路、这呼吸之中。所谓“预支”,终究是错过了眼前最真实的富饶,去追逐天边最虚幻的贫瘠。如此想来,世间最不值当的事,莫过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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