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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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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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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

这条散步的路,我是极熟的。从家门口出来,沿着河涌慢慢地走,河涌是岭南特有的,窄窄的一脉水,终年绿着,不是那种清澈的绿,是浓得化不开的、沉沉的绿,仿佛积攒了太多南国潮湿的心事。岸边是密匝匝的榕树,气根垂下来,快要触到水面,风一过,便懒懒地摆几下,像个历经沧桑却懒得言语的老人。木棉花开过又谢了,肥厚的花瓣砸在地上,成了暗红的印记;如今是紫荆的天下,粉粉紫紫的,开得有些没心没肺的热闹。我就走在这绿荫与花影的底下,鞋底摩挲着粗砺的水泥方砖,发出一种安稳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这便是我每日的功课了。这两年,身体像一架用久了的钟表,齿轮间生出了涩意,医生只说,要动,却不可剧动。于是,这散步便从年轻时可有可无的闲情,陡然变成了一剂不得不服的药。说来也怪,这剂药服久了,苦味里竟也咂摸出些深长的回甘来。我的散步,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服用”里,渐渐走出了几个层次,像剥一颗干枯的莲子,一层一层,剥到最后,才见到那一点清苦的、却蕴着生机的芯。

起初,是总想寻个伴的。仿佛一个人走路,便不成其为“散步”,倒像是被这世界遗弃了的、孤零零的游荡。先是拉了几子。那还是他上小学的时候,个头将将与我比肩,眉宇间却已满是不耐烦的稚气的反抗。我指着天边一片被晚霞烧成金鳞的云,说:“你看,多像古人说的‘落霞与孤鹜齐飞’。”他一会看看这一会看看那,到处乱跑,含糊地“嗯”了一声。我再问他学校里的趣事,他便说:“爸,你怎么总问这些,老套。”语气里的敷衍,像一层薄薄的冰,将我满肚子预备好的、关于这条河涌我儿时如何摸鱼钓虾的掌故,全都冻住了。后来,他连这份敷衍也懒得给了,总有做不完的功课,上不完的培训班。伴,是拉不成了。

于是转向妻子。她倒是肯的,挽着我的胳膊,起初也说说家常,菜价的涨落,亲戚间的往来。但走了不过三刻钟,她的脚步便迟疑了,气息也微微地促起来。“累了?”我问。她点点头,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你走得太久,也太静了,我……我跟不上。”这“跟不上”三个字,她说得轻轻巧巧,我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她跟不上我的沉默,跟不上我沉默里那些无端的出神。她的世界是扎实的,充满着计量与规划;而我这散步,在她看来,怕是有些过于虚空与“无用”了。我笑笑,便也不再强求。从此,我的散步,便真成了子然一身的旅程。这大概便是第一层了:求伴而不得,终于认清,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有这条安静的、绿意沉沉的河涌。

一个人走了,心却仍是慌的,仿佛寂静是猛兽,需得用些声音去驱赶。于是,散步的头半个小时,便固定成了给千里之外父母打电话的时间。电话接通,母亲的声音总是先一步响起,带着一种惯有的、略显夸张的欢喜:“哎呦,散步呢?今天吃了什么?”父亲的声音则远远地,像背景里的钟摆,沉稳而简短。我们的话头,总围绕着最坚硬的几块礁石打转:他们的身体,我的身体,孩子的学业,故乡的天气。我也曾试图将话引向更幽深的水域。“妈,还记得我小时候,咱家后院的皂角树么?夏天你总在树下洗衣裳。”母亲在那边顿了一下,笑开来:“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树后来盖房,砍掉啦。”话题便又顺着“伐树”滑到如今宅基地的纷争、邻里的龃龉上去,仍是那些琐碎的、现实的尘埃。我讲起近日读的一本书,一点感悟,电话那头便沉默下去,然后是母亲小心翼翼的询问:“是不是……工作上不顺心了?”我忽然语塞。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千山万水,还有数十载截然不同的人生风雨所冲刷出的、深阔的沟壑。往事,像褪了色的年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而近况,翻来覆去,也不过是那些话。渐渐的,那半小时的通话,成了一种温暖的负担。彼此的问候与叮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拥抱,看得见动作,却触不到体温。不知从哪一天起,散步时,手机静静地躺在口袋里,不再响起。我望着河涌的水,它沉沉地流着,从不同断,也从不回头。这大约是第二层:试图与生命的来处保持声息的联络,却发现,有些牵挂,声音传达不出万一,而沉默,有时是更体贴的懂得。

电话也不打了,眼睛便得了空,开始打量这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这散步的路,也是一条微缩的人间。跑得满头大汗的青年,耳里塞着白色的耳机,像追赶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脸上有一种疲惫而专注的光辉;还有那些老人,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个,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在权衡,在确认。看到儿童追逐嬉闹,我便想起自己的童年,在比这野得多的小河里光着屁股凫水,那时的天,好像比现在蓝,水也比现在清冽。看到相扶相持的老夫妇,心头便蓦地一紧,仿佛一眼看到了自己与妻遥远的、蹒跚的背影;再看到那独行的、背影佝偻的老人,思绪便又飞越关山,落到故乡的父母身上,想着父亲是不是又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打盹了,母亲的风湿腿,这几日南风天,怕是又要痛了。

这纷乱的联想,起初带着一种敏感的、诗意的忧伤,像早春河面浮着的薄冰,看似晶莹,底下却是流动的、不可捉摸的哀愁。但日子久了,这“看见-联想”的程式,也显出它的机械与苍白来。他人的悲欢,终究是他人的;自己的感怀,翻检次数多了,也像磨损了的铜钱,失了最初那点锐利的刺痛感。那些关于衰老、关于别离的忧惧,并不会因为反复的预演而减轻其重量,反而因这徒劳的想象,蒙上了一层虚浮的厌倦。我意识到,我的眼睛在观看,心却在自顾自地导演一幕幕无声的戏剧,与眼前真实流动的生活,隔了一层。这大概是第三层:试图在众生相里照见自己,安放情感,却发现过度的“移情”终成“溺情”,反让自己陷落在情绪的浮沫里,看不清生活的本相。

眼睛看累了,心也想乏了,散步便进入一段长长的、空洞的静默。直到一个极其偶然的契机。那日心绪莫名低沉,像是梅雨天里洇湿的墙,透着一股甩不脱的霉气。嘴里无意识地,竟喃喃出《心经》里的句子:“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一遍,两遍,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像用清水冲洗着蒙尘的石子。说来也奇,那盘踞心头的郁结,并未立刻消散,却仿佛被这平缓而有力的音律推开了一些,让出了一点透气的缝隙。从此,这默念经文,便成了我散步中最稳固的支柱。

我并非笃信的教徒,那些经文奥义,也只懂得皮毛。但在这特定的情境里,一个人,一条路,双脚交替着丈量土地,呼吸与步伐渐渐合拍,经文不再仅仅是文字,它化成了一种节奏,一种与身体、与周遭环境共振的频率。最常念的是《金刚经》。步履沙沙,配合着心里流淌的句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目光所及,那些绚烂的紫荆,隔日再看,已是落红满地;那棵总在固定位置垂钓的老榕,某一日忽然被修剪得齐整,失了往日恣意的形貌;就连这日日相对的河涌,今日绿得沉郁,明日若逢大雨,又会黄浊翻涌。一切“相”,果然都在流转变迁,没有一刻停驻。我那关于陪伴的渴望、关于亲情的忧惧、关于衰老的遐想,不也都是心中浮起的“相”么?执着于它们曾有或将有的形态,便是痛苦之源。

念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脚步会不自觉地放得更稳。无所住,不是枯寂的死灭,而是不黏着,不缠缚。就像这散步本身,我行走,却并不执着于非要走到某个标志物,非要用时多少;我观看,却不再强行将所见纳入私人的感怀体系;我思想,却任由念头如天际流云,来了又去,不再紧紧抓住某一个,穷追不舍。心,反而在这种“无所住”的松驰里,活泛起来,清晰起来。偶尔瞥见路边石缝里一株不起眼的蕨类,在夕阳里舒展开每一片细微的叶子,那蓬勃的、静默的生命力,会让我心头一颤;听到头顶榕树冠里一阵莫名的鸟雀啁啾,仿佛一段急管繁弦,也觉悦耳。这些微妙的触动,便是“生其心”罢,不为了什么,只是当下那一刻纯粹的感受。

更深沉的体会,来自《楞严经》里那句“狂心若歇,歇即菩提”。散步之初,那求伴、通话、遐想的心,何尝不是一种“狂心”?东奔西突,求索于外,总想抓住些什么来填充、来确认。如今,一步一步,一念一念,这“狂心”竟真的在经文的循环往复里,渐渐“歇”了下来。不是停止,而是平息了那些焦灼的、非如此不可的浪涛,显露出底下深沉而宁静的水面。这“歇”的片刻,便觉天地清朗,步履安详。那些曾困扰我的问题,写作的瓶颈、人际的微妙、身体的衰朽,并未获得具体的答案,但当我不再以一副拧紧眉头、誓要攻克它们的姿态去面对时,它们的形貌反而清晰了。它们不过是我生命“散步”途中遇见的、一些特别的风景,有的硌脚,有的挡路,有的迷人眼目。我看清它们,承认它们的存在,然后,调整呼吸,继续走我的路。这大约便是到了第四层:以经文的节奏,来调和身心的节奏,在“止语”与“观心”的简单重复中,抵达一种清明的“看见”。这看见,不是向外索求的答案,而是内心混乱尘埃落定后的本然光景。

走走停停,不觉已到了河涌的尽头,前面是开阔了许多的江面。暮色四合,将远山、楼宇、江上的船只都晕染成一幅淡墨的画。风大了些,带着江水特有的、腥甜的气息。我站定,望着那浑黄的、沉默地流向大海的大水,忽然觉得,我这两年的散步,不正像一段微型的修行么?从“求伴侣”的依赖,到“通音问”的牵系,再到“观众生”的感怀,最后归于“默念诵”的内省。一步步,从纷扰的外缘,退回到孤独的自身,又从这孤独的自身里,生出一种与更广漠存在联结的平静。

我们这时代,太快了。快得让人心总是悬着,像被无形的手攥着,不停地往前拽。信息是海,涌过来,我们生怕遗漏一滴,于是不停攫取,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出焦灼的印记;欲望是火,烧着,我们总觉不够,不够成功,不够美满,于是不停追逐,在精密的日程表里压榨每一寸光阴。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地、仅仅是走一段路了?不为了微信步数的排名,不为了拍摄炫耀的风景,只是走,与自己的身体在一起,与自己的呼吸在一起,与脚下这沉默承载一切的土地在一起。

散步,在这加速度的时代里,成了一种近乎奢侈的“慢”,一种主动的“停顿”。它不像竞赛般的奔跑,目标在前,气喘吁吁;它只是一种“在”,一种“经历”。用脚步丈量空间的同时,也用耐心丈量了时间,更用一种迂回的方式,丈量了内心的深浅。那四个层次的递进,剥开的是一颗被时代烟尘包裹的心,最终露出的那点“芯”,或许便是我们在这个喧嚣世界里,能够保有的、最后一点不为什么的“自在”吧。

江水东流,永不止息。对岸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倒映在黝黑的水面,被波浪揉碎,又聚拢,像是无数眨着的、温柔的眼睛。我转身,循着来路,慢慢走回去。路灯已经亮了,将我影子拉长,又缩短。口袋里的手机依然沉默着,心里却也不再觉得空。那反复默诵的句子,似乎已化入了步伐的节律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是观去,这散步的路,便不只是回家的路,也成了安顿这一颗心的,小小的道场。而那条沉静的、绿意盎然的河涌,仍将在每一个或晴或雨的黄昏,等待着我下一步的、安稳的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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