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箱被拖出储藏室时,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惊醒了周日的清晨。儿子,他十一岁,正是骑自行车能带来无限自由感的年纪,前日欣喜推回一辆崭新的山地车,昨夜却因座位松动而辗转难眠。此刻他正跪在工具箱前,举起一个银色物件:“爸,这是扳手吗?”
我接过那枚其实是他母亲烘焙用的曲奇模具,摇摇头:“扳手有六角或梅花状的头,用以对应螺丝的特定尺寸。”他又埋头翻找,每寻到一件便举起来询问,像是考古学家挖掘陌生的文明遗物。阳光透过岭南特有的细叶榕筛进客厅,斑驳地落在他稚嫩而专注的脸上。
终于,老虎钳与两把规格不同的扳手躺在擦亮的地板上。儿子额头渗出细汗,却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干净,如同他第一眼见这辆车时那样。我忽然想起《金刚经》中的句子:“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工具非工具,只是被赋予功用的金属;欢喜非欢喜,只是心念在事物上的投影。一切名相,皆如此。
楼下的空地被初夏的凤凰花染成一片橘红。岭南的六月已闷热如蒸,蝉鸣从榕树深处涌出,潮水般漫过耳际。儿子迫不及待要直奔那辆宝蓝色的山地车,我却让他先站定。
“做任何事,”我指向自行车,“先要了解问题所在。佛家讲‘四谛’,第一便是苦谛,认清烦恼的实相。”
我们围着车转了三圈。我让他摇动座位,听那松动的咔嗒声;检查螺丝与座管的连接处,观察金属摩擦留下的细微痕迹;最后确定问题所在,座管夹的螺丝没有拧紧,导致骑行时座位左右摇晃。
“能自己修吗?”我问。
他试了试,小手握住扳手显得吃力,螺丝纹丝不动。他抬头看我,眼神里有些沮丧:“我弄不好。”
“那便一起,”我接过工具,“如《中论》所言:‘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修理一辆车,看似简单,实则是一系列因缘和合的结果,工具、手法、耐心,缺一不可。”
将扳手套入螺丝头时,我注意到儿子的焦躁。他不停地换脚支撑身体,嘴里嘟囔着“快点呀”。这让我想起《法华经》中的火宅喻,众生在烦恼宅中,不知危险,只顾眼前嬉戏。
“事缓则圆,”我放慢动作,“佛家讲‘戒定慧’,先戒除急躁(戒),方能生定力(定),最终得智慧(慧)。你看这螺丝,若用蛮力,可能滑丝;若用巧劲,顺螺纹旋转,便可解困。”
我引导他的手放在扳手上,两人一起施力。“向左松,向右紧。记住,不是‘拧’,是‘转’。如修心,不是‘压制’,是‘转化’。”
螺丝开始松动时,儿子轻呼一声。那声音里有一种顿悟的惊喜,让我想起禅宗公案里开悟的僧人。六祖慧能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或许这拧螺丝的片刻,便是他稚嫩生命中的一次“世间觉”。
座管夹被拆下时,我们发现垫片装反了,这就是全部问题。一个微小的错误,竟能颠覆整个骑行体验。人世间的许多烦恼,不也常常源于这样看似微不足道的错置吗?
重新安装时,我向儿子解释每个零件的功能与顺序:“座管是支撑,垫片是缓冲,螺丝是聚合。正如《华严经》所揭示的因陀罗网,世界是相互关联的整体,一珠映万象,万象归一珠。这辆车的每个零件,都在整个系统中扮演不可替代的角色。”
最后一下拧紧时,我们用了合力。螺丝完美咬合,座管稳固如山。儿子迫不及待地坐上试了试,眼睛亮了起来:“不晃了!”
他跨上车就要冲出去,却被我叫住:“工具呢?”
他回头看看散落一地的扳手、老虎钳,面露难色,自由就在眼前,却被这些金属块拖住脚步。
“收拾好,再走。”我说,“《无量寿经》讲‘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修车是解一时之困,收拾却是养长久之德。有始有终,方为圆满。”
他叹了口气,蹲下身,一件件将工具拾起,擦掉沾上的尘土,整齐地放回工具箱。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却似乎比修车更考验他的耐心。当他终于合上工具箱的盖子,扬长而去时,那蓝色身影在凤凰花下渐行渐远的画面,让我久久伫立。
晚间,儿子满身汗水地回家,脸上是被阳光亲吻过的红晕与满足。我正读着永明延寿的《宗镜录》,他凑过来,身上还带着夏风与青草的气息。
“爸,我今天骑到海边了,”他的眼睛像星星,“座位一点不晃,感觉自己在飞。”
我合上书:“知道为什么座位会松吗?”
“垫片装反了呀。”
“为什么垫片会装反?”
他想了想:“不知道,可能装的时候没注意吧。”
“正是,”我点头,“《心经》说‘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我们的烦恼大多来自这样的‘无明’,对事物真相的不了解,对细节的忽视。今日若我们不仔细检查,可能只是将螺丝拧得更紧些,却治标不治本,问题迟早再现。”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接着说:“这辆车,其实是面镜子。座位松动只是表象,真正要修的不是螺丝,而是我们面对问题时的态度,是急躁地想要结果,还是耐心地追溯源头;是满足于表面解决,还是探究根本原因。”
窗外,岭南的夜降临了,带着湿热与玉兰的香气。远处传来隐约的自行车铃声,清脆如禅寺的钟声。
“爸,明天还能陪我骑车吗?”儿子问。
“当然,”我摸摸他的头,“不过下次车子有问题,你先自己检查,可好?”
他用力点头,跑回房间的背影轻快如风。我独自留在书房,想起自己四十年的写作生涯,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修理”?那些结构松散的文章,那些逻辑不清的段落,那些表达不畅的句子,每一篇完成的作品,都是在无数次的排查、拆解、重组中诞生的。
散文写作与修车,表面毫不相干,内里却遵循着相同的原理:发现问题,耐心排查,找出症结,妥善解决,最后收拾整理,呈现完整。这个过程需要的不是炫技,而是沉静;不是浮躁,而是定力。
在这个追求即时满足的时代,我们有多久没有为一颗松动的螺丝花费整个上午?在信息爆炸的洪流中,我们是否还记得“事缓则圆”的古训?当一切都可以快速替换、立即更新时,修理,这种缓慢的、亲手的、需要耐心与技巧的修复行为,是否正在成为消失的艺术?
而父子关系,不也是一种需要时常“修理”的珍贵联结吗?在各自忙碌的日子里,螺丝会松动,连接会摇晃,但只要我们愿意停下,一起找出问题的症结,一起耐心地拧紧每一个细节,这种联结就能在岁月中愈发坚固。
《楞严经》云:“狂心若歇,歇即菩提。”在这个周日的修车时刻,我们歇下了狂心,儿子的急躁,我的忙碌,都暂时搁置。在共同专注的劳作中,我们意外地获得了某种清净的智慧,就像那辆被修好的自行车,再次运转时,每个零件都找到了自己最合适的位置。
夜深了,我提笔记录下这个平凡的早晨。文字如流水般在纸上铺展,从工具到螺丝,从急躁到耐心,从修理到修行。岭南的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照在未干的墨迹上。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篇关于修车的散文,更是一封写给这个浮躁时代的信,一首关于耐心与专注的赞美诗。
而楼下,那辆宝蓝色的山地车静静立在黑暗中,座管稳固,螺丝紧锁,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下一次骑行,下一次探索,下一次在风中飞翔的自由。它不再只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个见证——见证了在这个周日的早晨,一对父子如何用最简单的工具,修复了一辆车,也修复了时光中某处微小的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