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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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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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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塔下的回响

春深时节,我独自来到大雁塔下。

日光融融,将整座塔笼罩在暖意里。赭色砖石在光影交错间仿佛有了温度,像一位安详的老者,在长安城的喧嚣中静坐了一千三百年。广场上游人如织,拍照的、嬉戏的、叫卖的,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

我避开人流,在僻静处的石栏坐下。仰头望去,七重塔身层层收分,在蓝天下勾勒出庄严的剪影。塔是那样的沉静,那样的安详,近乎方锥形身姿,带着一千三百多年的风霜,默然矗立于澄澈的碧空下。几株垂柳正吐新绿,柔枝在微风里轻摇,像是要为这沉静的古塔添几分灵动。

视线顺着塔基上移,掠过层层檐角,最终停在那个小小的塔刹上。金属的刹顶在日光里闪烁,恍若时光的指针。就在这凝望间,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一个名字从心底浮起——玄奘。这塔,不正是因他而生的么?这春日的繁华,这游人的赞叹,似乎都成了虚浮的背景,唯有这个名字,带着一股穿透历史的、清寂而坚韧的力量,从塔的深处,沉沉地向我走来。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飘向了那更为遥远的、一个属于精神与信仰的春天。那该是贞观年间的一个清晨,或者黄昏?一个清癯的僧人,或许就站在我此刻的位置,举目西望。他望见的,不是今日的城阙楼台,而是横亘在眼前的、一条漫长到几乎令人绝望的漫漫长路。那路上,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茫茫沙碛,是“积雪凌云,飞沙路径”的巍巍葱岭,是盗匪的威胁,是语言的隔阂,是肉体的极限。然而,他的心中,却燃烧着一团比这春日更为炽热的火焰——那是对真理的渴求,是一种“宁可西行而死,绝不东归而生”的决绝。

这大雁塔,便是他万里行旅的终点,也是他毕生事业的起点。塔并非为他而建,却是因他贮藏从佛陀故乡请回的经卷、佛像而闻名于世。我想象他归来后的岁月,就在这塔旁的译场里,青灯黄卷,呕心沥血。二十载春秋,一千三百余卷梵文经典,在他的主持下,化作流畅优美的汉文,如这塔下的春水,涓涓流入中华文化的血脉。这是一种怎样的坚韧?西行十九年,跋涉五万里,是一种身体的苦旅;而归来后埋首经卷,将异域的智慧播种于东土,则是一种更为寂寞、也更为伟大的精神远征。

一阵风过,塔檐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将我从历史的遥思中唤醒。我抬眼再看这塔,感觉便全然不同了。它不再仅仅是一座古朴的建筑,它是一座丰碑,一座精神的坐标。那每一块砖石,似乎都浸透了玄奘法师的意志;那每一层的高度,都象征着他攀登的知识与智慧的峰巅。塔是静的,但它所承载的那段历史,那种精神,却是动的,是如春潮般生生不息的。

眼前的游人,依旧熙熙攘攘。有年轻的恋人相偎着在塔前拍照,有孩童牵着风筝在广场上奔跑。这安乐祥和的景象,不正是古往今来无数仁人志士所追寻的么?玄奘法师所求的“大乘正道”,归根结底,不也是为了普度众生,令世人离苦得乐么?这世俗的、温暖的幸福,与那超脱的、崇高的理想,在这春日的塔下,竟如此和谐地融为了一体。

我终于起身,随着人流,一步步登上塔顶。凭栏远眺,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远山如黛,春林正盛,现代化的楼宇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我忽然觉得,我们每个人,何尝不都在进行着自己的一场“西行”?我们向着生活的未知,向着理想的彼岸,跋涉、求索,也会遇到自己的“大漠”与“雪山”。玄奘法师留给我们的,不只是那些浩繁的经卷,更是一种不朽的精神启示:心中有信仰,脚下便有力量;目光望向远方,便无惧眼前的荒凉。

夕阳西下,为整座大雁塔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缓步而下,重回滚滚红尘。回望时,塔影被斜阳拉得老长,沉静地铺在广袤的大地上,仿佛时光在此低语,历史在此留痕。忽然,心中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又亮堂堂的。那不是匆匆一瞥的风物,而是一场跨越千年的精神共振。那塔,那法师孤寂而坚定的背影,连同这不语的人间春色,一同沉淀下来,化作生命行路中不绝的回响。

风再起时,塔铃又响。那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跋涉的开始——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谷中,清音回荡,步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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