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一枝花
一
严武要来春城大学开讲座。
截止今天零点前的三分钟里,她在手机上提交了进入春城大学的入校申请。两个小时前,领导批了假条,现在列车启程,她举起手机,看着屏幕里这张精心修饰的面孔,甚是得意。这个人打量起来像一个有教职的女老师。
放下手机,她深吸口气,闭上了眼。
想来心烦。结婚这道题,写完“解”字,她就束手无策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聪明的答完这题答下题,答完下题下下题。她抠抠手指,掰掰橡皮,到头来困在第一问不知从何下笔,也难怪父母急。
打开手机看时间,下午一点零三。报告厅还是混乱的状态。
十几个人在忙活,贴海报的,调试设备的,还有点兵点将,盘点预备签售新书的。她几回踱到厅前,又退回来。没法冒充工作人员,作为听众似乎入场太早,尤其要选一个靠前的座位坐下,看着他们忙前忙后,实在尴尬。倘若有社牛问起她来自哪个学院,哪个班,这里就是她的社死现场。
来来回回的几趟让她和几个人对视了几次,这使她感到心慌,怕混个脸熟,引他们问起我的身份。那她就只能如实回答,从哪儿来,怎么来,来干什么。如果他们热情,会欢迎她入座,之后继续忙手头的工作。如果他们刻薄,会客气地告知这位外人,座位多有预留安排,空席请往后走。两种可能五五开。但她不能把筹码全部压在别人身上,寄希望于世界美好。话说回来,谁会为了一场触手可及的讲座,在开始前将近俩小时就在门口一圈圈晃悠呢?再狂热的粉丝追星,参加一场开在自己家里的见面会恐怕也兴奋不起来。想明白这些之后,她踩着出门前精心挑选过的那鞋,踅到图书阅览室去了。
阅览室这地方真难待下。一会儿见大作家,这会子谁看书?就是不见大作家,她也不乐意看书。在公司做行政每天录入各种信息,眼睛酸疼,最怕看书。成行成列的汉字就是最大的眼睛克星。她喜欢带上耳机刷视频,听名家讲红楼精粹。书她虽然看得少,但《红楼梦》是看过的。上中学的时候,二手书店买的盗版,撕碎也不心疼。撕下来压在枕头下,夹在试卷里。没日没夜看,忘乎所以看,云里雾里看。就是那时候看坏了眼睛,现在才要戴着酒瓶底厚的眼镜坐在电脑前。总盯着电脑人容易憋闷,就想跟人聊天,爱跟人聊天。聊天聊地,聊到无话可聊,聊到聊书。聊贾珍是贾蓉的爹,秦可卿是贾蓉媳妇,一遍遍聊。上班的摸鱼搭子听腻了,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主,说她看一本《红楼梦》,一生文学情。同事伶牙俐齿,她说不过她,只能换个赛道,先假笑一笑,再沉默不语,最后面无表情,眼神深邃如马里亚纳海沟,好比大鹏展翅,鸿鹄起飞前的阴风怒号。个中之意是,你懂什么?
二
在图书馆吃东西不道德,但现在不吃点东西待会儿讲座肯定饿飘。她没办法,只能没素质。在透进春日暖阳的窗前,吃两块小面包,把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压下去,才发现头昏沉沉的,缺觉。于是夹在一群聚精会神读书看报的青年才俊里,枕着胳膊打瞌睡,小憩片刻。
休息真是舒服,如久旱逢甘露。要不是春城大学图书馆冷气给的足,让她腔内涌动的热血受到挫败,连打两个喷嚏,不会惊醒的。惊醒去看手机,两点十二。谢天谢地,虽迟但醒,还来得及。
厅靠后的位置先坐满了,前几排还有空位。第一排是嘉宾席,每个名片旁都摆放着陶瓷杯和瓶装水。她径直走向第二排,往里走,到靠中间的位置坐下。第二排中间坐着三个女孩。离她最远的在笔记本上写东西,专心致志。短发披散下来遮住半边脸。短发女孩旁边的姑娘在看手机,眉头紧锁,看起来像货比三家地网购。挨着她的这位,眼神飘忽,闷坐托腮。打了蜡一样,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不入耳。
会场没有完全布置得当,走廊里穿梭着穿黑色工装的女大学生。讲台上一位穿夹克衫的男人,目测是工作人员中唯一没穿黑色工装的。间或有女大学生一路小跑到他跟前,遮着嘴小声私语。
女人给男人自信,这话不假。他个子不高,但威风得像个山大王。仿佛这女大学生涌动的会场,就是他的山头。此刻他正一只手插在裤兜,目视前方,慢悠悠地挪步。好像永远站得高看得远,指挥得当。这让他忘了讲台前的台阶,一不留神差点摔倒,还是眼疾手快的女大学生一把扶住了他。
她发觉身边坐了个男人。上身休闲装,下身西装裤。白色口罩遮住了脸,但鬓边的几根白发溢出了儒雅。她扭过头向他报以微笑,他也冲她点头示意。这是她一路舟车劳顿来到春城品尝的第一颗糖。在她的记忆里,这样的经历将会以与某位流落凡尘的王子共进晚餐的情节出现。
女大学生忙里忙外,热情干练。工装裙搭配高跟鞋,走起路来铛铛作响。其中一位作为整个报告厅的女主人,再三邀请她身边这位男士坐到第一排。但这位先生似乎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婉言谢绝了。先生几番推脱之后,女大学生作罢,从远处拿来大茶壶和陶瓷杯,用茶壶在陶瓷杯里添上热开水,推到先生身边。
谁会去用消毒情况不明的公共杯子喝水呢?也许就在刚刚,几个小时前,才有人为它拂去积久的灰尘。她坐在先生身旁,眼见一股开水浇到杯中,泛起斑斑点点的絮状绒毛,用咳嗽克制住冷笑。何必呢?真到了山穷水尽,缺衣少食的年月,再给人倒上这么一杯水也不迟。
先生是聪明人,眼明心亮,定比她早一步看见这光景,但装作热心于不远处热闹的样子,不拘泥一杯水的是非。她隐隐为先生感到不平,逆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到倒水女孩的身上,打量女孩的没眼力见,是无心还是有意。
嘉宾席的贵宾落座,和名片一一对应上。第一排还有座位,但没有空着名片的位置了。看来第一排本没有为这位先生预留。
两点三十五,报告厅门口一阵窸窣,会场观众突然起立鼓掌。她裹挟其中,跟着鼓掌,有些尴尬,但更尴尬的是她身旁这位先生。第一排起立时,是慢悠悠的,游刃有余,仿佛掌控一切。这位先生和她一样,是被人流裹挟站起来的,除惊慌失措外,还流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不体面。
三
照理说,第一排没人挡,第二排看讲台,视野应该非常开阔,但如果第一排挡,也能挡得严严实实。很不幸,她摊上了第二种情况。她的斜前方坐着一位穿粗花呢外套的女人,挡在她与著名作家严武对视的必经之路上,顶着一头齐肩的烫发,把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直到她几近绝望的时候,才发觉女人没有她想象中的端庄。女人旁边坐着一位穿亚麻色西装的绅士。绅士有一面稳重的后背,背对后来人,彰显着他年少有成的意气风发。女人时不时把头偏向绅士,说一些悄悄话。情之所至,会拍打两下绅士健硕的臂膀,作夸张大笑状。每逢此时,她就可以一睹作家严武的风采。第二排中间带笔记本的那个女孩位置好。没有东西挡住视线。女孩听得很认真,神情专注,目光锐利。四十五度角歪头,直勾勾盯着作家严武。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时而奋笔疾书,像一束强光,让目睹她明亮的人感到刺眼。她被这道强光照得枯萎,摆烂技能一触即发。在职场卷不过别人,听个讲座还要被人卷。
作家严武的言谈由童年生活扯开去,奔向辽阔的世界文学,离她越来越远。她一个没留神儿,就跟掉队了。远处的事物越来越模糊,直至淹没迷雾。近处的风景渐渐清晰,可听可感可触。
拽着她起起落落的是一阵飘忽的檀香,来自男士香水的檀香。她被这气味虏获,头轻轻搭在靠椅的边缘。双手环抱胸前,任耳边传来男人的呼吸声。快要睡着时,男人忽然活动,震得她头疼。她下意识的责怪让他不知所措,慌乱如打碎一件精美的瓷器。她没心思理会他的歉意,只想伴随作家娓娓道来的背景声,闭目养神,耽溺在檀香的河里,他却用手机打出一行字,拿到她面前。
“刚才不小心撞到您了,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
本来没关系。可为了说出这句“没关系”,她要往先生这边挪动些,再挪动些。凑那么近,没关系也朝有关系的方向去了。她靠过去就没再移回来。他不敢动弹,心思似乎也被近处的事物绊住了腿,没办法到远方原野上驰骋。
此时,如果是一个理智的女人,会端坐靠正。一个理智的男人,会身体前倾,远离靠椅。可她天生有几分狐媚子的潜质,现在又檀香上头,只能寄希望于这位唐长老的推脱,可这位唐长老倒大有将错就错的腼腆。
出于好奇,她给自己留了一道打量他的缝隙。他呼吸平稳,但耳根微红,处处透露出欲盖弥彰的慌乱。她眯缝眼,猜测这是一位妻子贤惠,孩子乖巧,事业小成的中年人。最起码,不像前面那位穿亚麻色西装的绅士事业有成。这些猜测帮助她从檀香的迷乱里走出一些。身子端正人清醒了不少,但也感喟江州司马青衫湿,觉得与这位先生更加亲近几分。
四
白日做梦确实耽误正事,想她远赴人间惊鸿宴,只为一睹文学盛世颜,真到了长安不夜城,居然当街睡觉。等她试图再次跟随作家的步伐踏上文学的征途时,发现东隅已逝,佳期不在。作家严武开始谈论近几天的行程了,这意味着即将引出的主题是忙。忙所以赶时间,赶时间所以讲座到此为止。接下来是新书签售的环节。
她悻悻垂下脑袋,和身旁那几个跃跃欲试站起来的女孩形成对照。她们的神情让她想起上班时,她的摸鱼搭子抢到周杰伦限量专辑时的手舞足蹈。那像是给一条半死不活的鱼注射了兴奋剂。她由此推测,这是几个热爱文学和生活的好女孩。
好女孩去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她马上会迎来她的下一场奔波,此刻正一动不动,等待讲座散场。和她一样对签售不感兴趣的还有身旁这位先生,他也在等待散场,但更加从容淡定,神情里是看透人事的高明。
当她意识到,与君今日一别,即将永别的时候。蓦地化身强力胶水,死死盯着他。不肯眨眼。面对陌生女孩的奇怪举动,先生没有慌乱,反而转过来面向她。她这才看清楚,他眼睛湿润,目光柔和,像一头驯鹿,温良有礼。
先生开口了。
“还没吃饭吧?”
“没有”,她嗫嚅到。
胶水变成一滩水,她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跟着先生走了。
先生比她高出一个脑袋来,气宇轩昂,说话间垂下头,更显风度。她猜先生的法眼一定识破了她的丝巾,她不是女老师。她生活在女老师和女学生的缝隙里,没能成为女老师,但也不再是女学生了。先生说自己教授的课程,说作家严武的新书,说春城大学那座最显眼塑像的来历,唯独对陌生人的身份不好奇,好像身旁的人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事实也的确如此。女孩是刺猬,被人拿走刺,就不锋利了,剩软软乎乎的肚皮,任凭拿捏。如果说有危险,也是她铤而走险。
先生吃饭有意思。西兰花码码齐,小炒牛肉排排摞。不吃的整整齐齐堆放在一个角落。姜是姜,蒜是蒜,花椒是花椒,辣椒是辣椒。用过的餐巾纸四四方方,叠的像行军被。
先生说话不吃饭,吃饭不吐字。一顿饭吃完,餐桌是整齐的,谈吐是清晰的,表达是有逻辑的。没错过吃饭,也没耽误诲人不倦。她就不行了,吃饭体验感很差,听得也一头雾水。从头拘谨到尾,好在擅长演,所以看上去如沐春风。这是她的特长。每次领导开会,她就算心思飞到坦桑尼亚去,表情也还是严肃的,像在沉思,骗过很多人。会后同事来讨教才发现一问三不知。
到现在他也不问她是谁,看样子是真把她当成女学生了。她不够懂事,不然应该剪一头学生短发,配合他演一出恋爱+启蒙的戏码。老师能说会道,男老师更是如此,对面坐着一个待启蒙女学生的男老师尤甚。大家放下筷子了,他还没放下老师的架子,讲起话来像一台只有油门没有手刹的车,朝着教书育人的方向一路狂奔。但坦白来讲,她并不反感他的话,甚至很享受。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想教她做事了,她乐得欣赏孔雀开屏,既便对他讲的历史一点也不感兴趣。
五
朝代兴衰,政权更替。男人被权力牵着鼻子走,着迷历史。愚蠢的男人劳心研究,奉为圣经。先生认真讲历史的样子就像一个愚蠢的男人,愚蠢得让人想摸摸他的头,就像一个博学睿智的男人想摸一摸天真幼稚,只会撒娇卖萌的甜心宝贝的脑袋。他说古人志在千秋。他说古人征战沙场。他说古人上天入地。只有襁褓里的刘阿斗是她感兴趣的。这号人,放在《红楼梦》里,就是贾宝玉,整日读混账书,说混账话,作混账文章。放到今天,就过着不结婚的混账日子,在公司上背后蛐蛐领导的混账班。
她对先生说的上天入地没有反应,但和先生对视的目光是真诚的。真诚到感天动地,感动自己,真诚到他以为她愿意化为一缕青烟,追随他,上天入地。
她的真诚绝对真诚,不掺假,但巧就巧在他讲他的风云史,而她在想另外一些事。潮湿的,朦胧的,轻盈的一些事。
男人一旦承认某种游戏,就会化身一头不知疲倦的驴。游戏不打到天荒地老,唯我独尊绝不罢休。虽然自诩一些美好的词语,但旁人看去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吃相。太用力了,所以不美。看看他们全神贯注打游戏时的模样就知道了。她有幸在公司领略过一次,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都不缺素材。先生温和得多,虽然也是一个天真愚蠢的男人,但没关系,谁让她贪图他的柔软。
整个晚饭,他讲城门楼子,她想胯骨肘子。他们都在全心全意打扮眼里的对方。
先生不清楚自己的魅力何在,以为开朗健谈的模样迷倒一众少女,但那是女大学生找体育生的路子。他错误地估量了自己,不知道不说话,少说话的时候才最迷人。事实上,这会儿的散步,才是于她而言最为受用的。
他因为不知道去往何方而尴尬,她却恰恰因为不知道走向哪里而自在无比。
她不知道去哪儿,只知道校园的花开了,扑扑簌簌落了满地。晚风轻抚脸颊,像一位风流的少妇。
风吹叶落,她的鼻子闹脾气,呼吸不畅,人像喝了酒,脑袋混混沌沌,脸也泛红。真想跟先生讲,不如一起私奔好了。话她没说出来,但看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迷离,其实也没必要说什么,要安静。安静是情人的默契。
到这里,她可以找借口离开,先生也可以。但他们都恋恋不舍,抚摸着这段美丽奇遇的尾巴,等待对方开口。
她潜心扮演一位不善言辞的少女,企图在故事结束时,于最后的黄昏欢快一场。他却问起她愿不愿意去看望一对年迈的夫妻。
先生葫芦里卖的药真是新奇。她自然愿意。
六
只消沿着春城大学门前这条长长的街道,经过两个红绿灯,拐进一条小巷,数到第二个电线杆,推开一扇红色的木门,就来到了先生说的流年小院。
先生说,流年小院时间流逝缓慢,美好事物停留更久。
金桂花开,香气浓郁,花开到墙外,馥郁扑鼻,行人也会慢下来,忍不住驻足。这是流年小院的磁场。它有让时间变慢的本领。院子里住着一对年迈的夫妇。拨开堂屋的水晶门帘走进去,就看到婆婆腿上搭条毯子,坐在轮椅上看晚间新闻。伯伯腰上系一条印有嘻哈兔的围裙,看到有人来,举着沾满面粉的手,从厨房一溜烟小跑出来,见到这样两个人却不意外。没有搭理他们,兀自转身搞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坐在婆婆身旁的沙发上,看婆婆看着她。
婆婆手指壁橱,示意先生拿东西。先生从壁橱里取来桂花糕,掰一块放到婆婆手里。剩下的连同牛皮纸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示意她品尝,但她不喜欢吃甜食,先生不知道,婆婆更不知道。见她不吃,婆婆同先生比划手势。她不明白,但先生明白。先生靠近婆婆,大声说:“朋友”,“我的朋友”。婆婆听见了,转头看着她笑。
婆婆耳背,只听想听的,见想见的,关心想关心的。世界宁静,时间流逝缓慢。
伯伯拿擀面杖从厨房出来,转一圈之后,跟她讲了第一句话。讲他蒸了一屉包子,叫她不要急着走,留下来尝尝咸淡。她还没说话,先生却开口了。“咸了怎样?淡了怎样?不合适你会扔掉吗?咸淡不是伪命题吗?影响包子的去留吗?”
感受到气氛的微妙,她木讷着脸,格外思念她那位伶牙俐齿的摸鱼搭子。
伯伯的脸腾地红了,眼睛瞪得滚圆却说不出话来,把门帘撩得哗啦啦响,到院子里透气去了。
婆婆和伯伯心连心。
她看得出婆婆在怪罪先生,怪罪他欺负了自己的爱人。他有道理,可她的爱人没有道理了。他年轻,即便事实上他已经不年轻了,可她的爱人更加年迈。
婆婆和伯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院子。看上去各过各的,但藕断丝连情意绵绵。一个受了委屈,另一个也会黯淡。如并蒂莲花,连着根的。
先生识相到院子里去,结果自讨了个没趣,从壁橱拿到酒,就不打扰老两口,带客人出去了。
先生说老爷子是老饕,嘴刁,藏了不少好酒。先生还说,回来拿瓶酒还能顺便看望老两口,不虚此行。先生说没有父亲会真生儿子的气,时不时给他们添点堵相当于在宁静的池塘里放几条鲶鱼。鱼有活力,水才有生机。
她意识到这是先生的家事,不便插嘴也不愿多说,心下怪罪他把她一个外人卷进这场低气压的漩涡,但也添了一些毛茸茸的念头。紧张身边这个男人对她有更宏伟的企图,也紧张自己的贪心,更紧张心里那头野兽,横冲直撞不够坚固的牢笼。紧张得一颗心上蹿下跳,什么也理不清楚,想不明白。索性只听先生说话,陪先生散步,喝先生拿的好酒。
七
她喝了先生的好酒,头脑发热,脸发烫,心发烧,觉得毛衣衫包裹太紧,紧贴胸膛,束缚身躯,想挣脱束缚,获得解放。
中医讲外寒内热,此言非虚。
天越是晚,夜越是凉,她的心就越滚烫。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不杀人放火就热得难受,脱不掉毛衣衫只能脱鞋。
脱鞋走在街上,赤脚亲吻冰凉的陌生地板,如冷水浇在烈火。一阵寒意。一阵战栗。一阵电流击穿铁锁。野兽出逃,礼崩乐坏。她抓住了先生的胳膊。抓住了先生手掌。抓住了先生的手指,扣在我的指缝里。感受先生的体温,和她一样滚烫。
酒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其次是爱情。她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她必须和先生在一起。至少今天,他们不应该分离。
先生把她的手放到了他的口袋里,这很滑稽。如今不是韩国欧巴盛行的年代了,他今天也没有穿大衣,但先生精明,他有另一层意思在。空空的口袋加上小狗狗般委屈的眼神,是在告诉她,他没有秘密。至少没有会伤害她的秘密。或许他也觉得今宵可贵,怕她突然酒醒抽风,提煞风景的问题,说煞风景的话。
不碰这茬儿倒也罢。癫婆的生活充满行为艺术,行为艺术不考虑现实。但他提醒了她还有一个年轻小姑娘的身份,遂收敛很多,言语谨慎,心眼也变小了。从手上的酒说开去,问起他和父母分开住,生活有什么改变。
先生停下来,看着她说他自己住。
“一直自己住吗?”
“一直自己住。”
他愿意说什么说什么,她没想当真。可这话像从他肺里吐出来的,不免让人回味。提及此,先生还邀请她去家里坐坐,就像到他父母家那样。参加讲座之前,她没想过在这座陌生城市逗留,更别提过夜。到现在这个时间,她非留下不可。只是没想好怎么留下,现在不用想了。生活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巧克力是什么味道。
她在春城不识路。散步一路,路是先生带的。直到看到学校的停车场入口,才知道两个人晃晃悠悠转这来了。
车上高架桥,越开越快。她把滚烫的手掌伸向窗外。凉风呼呼吹进掌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先生住的地方没有父母离学校近。一路风吹让她的刘海不再服帖。她失去形象,等先生关上门,索性扯下丝巾,露出脖颈。
从卫生间出来,她顺势歪到先生怀里。先生冷静,没有反应。他在读一本没有封面的诗集,非常投入。她让他念给她听,他照做了。诗歌写玫瑰,写月亮,写女人。她听着先生的声音,看着先生上下掀动的嘴唇,吻了上去。先生稍稍停顿,继续读下去。
先生的声音好听,先生的手掌温暖,先生的肚子柔软。疲倦很快让她忘记身在何方,又不知何时进入梦乡,什么时候幡然醒来。醒来月色还在,只是人躺在了柔软的床上。
先生睡在她身旁。她挪开他的胳膊,蜷缩进臂弯,咿咿呀呀哼起小曲。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差点忘记唱,差点天就亮。
等她再次睡去,又醒来的时候,先生不见了。在这座陌生城市的陌生房间里,从天亮坐到天黑,她最终决定离开。站在门外关门的那一刻,她预感真正失去他了,飘飘然站不稳,才想起一天没吃饭。定了定神之后,她决定用尽全身力气潇洒走一回,放弃找他的念头,让春城的故事,在春城的风里飘。
先生的模样已经被她模糊成了一团影子,但还清晰记得,那晚她贴到他耳边告诉他,爱情是水,她是鱼,没有爱她活不下去,可一晚上的时间终究太短了,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他。她确实是鱼,一条美人鱼,在水里的时是鱼,但上了岸就是独立行走的人,没有谁的爱都能活,搞不好还要活得更好。只是,他为什么不结婚呢?她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上班自言自语,忽然冒出一句:“怎么不结婚呢?”然后意识到唐突,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言行,给身边的同事赔上笑脸。
他们不解的眼神使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突然掉进了某道黑暗的缝隙里。她猜是想象的她与真实的她之间的巨大缝隙里。
工作会议上,一个她悬崖失足,飞流直下三千尺,一个她眼神涣散,迷迷如待宰之羔羊,好像没睡醒,以一己之力再次印证同事对她的评价:神经兮兮,疯疯癫癫。
张桂鑫 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爱民区文化街道191号 牡丹江师范学院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