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到了。我在青城山下,向东眺望圆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对所有的人来说,中秋月都是从东方来的。
对我来说,中秋月从东方而来,而东方恰恰是我的故乡的方向,中秋月就是从我的故乡而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中秋月和故乡在方位上的重叠,会让我对圆月作更久的瞩望,会使我在月下有更长的静思。
我随思绪向东。
越过成都平原,越过龙泉山,越过涪江流域,来到了嘉陵江的中游,就来到了我的故乡南充。
南充没有成都的幸运,没有高原边缘的地形雨来惠顾,来降温。当下夏秋之交,南充跟嘉陵江长江交汇处的重庆一样,遭受到了不离40度上下的高温天气,已逾两旬,前所未有。不是酷暑,远超酷暑,被愤愤地戏称为炎秋。
炎秋的南充,仍旧是故乡南充。在故乡南充,炎秋也还是心中的金秋。
前不久,南充博物馆开馆了。家族微信群中,侄女传来了博物馆陈列的一张老照片。那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四川丝业公司六合丝厂全体职员的合影。我的父亲在其中,我的母亲也在其中。全体职员总数两百多人。我的母亲是仅有的两名女职员中的一位。她们位于合影前排的当中。
母亲在人先。这是我心中的骄傲。其实,父亲的学历高过母亲。在日机轰炸腾起的硝烟迷漫中,他至重庆求学,至成都求学,就学于内迁乐山的江苏制丝专科学校。毕业后跋涉千里,来到这嘉陵江中游,从事桑茧丝专业,而成为省内知名的技术干才。这也是我心中的骄傲。
昔日的南充城,局限在嘉陵江西岸的一个坝上。那时的南充人,眺望初升的中秋月,当然也是向东。往下游十多里渡过嘉陵江,东岸也有一个坝,都京坝。省丝业公司的六合丝厂,也就是解放后的丝二厂,就在圆形的都京坝的中心。
嘉陵江绕坝流过。那时,我的父母和同事们眺望初升的中秋月,当然也是向东。东边二三十里,烟山上踞有青居城。作为军事要塞,青居城跟嘉陵江下游的钓鱼城、重庆城连成一线,通过川江水路网,跟渠江大良城,涪江铁锋城,沱江云顶城,岷江九顶城,长江白帝城,实行联防联动,阻遏住蒙古铁骑南侵,达数十年之久。
在蒙古铁骑折鞭合川钓鱼城近千年之后,日寇侵华。父母亲和同事们没有以守卫军事要塞的方式来救国,而是守在茧站内丝厂内,不歇工展劲干,以多创财富来支撑抗战。这种方式的经典表述,叫做实业救国。
老一辈人,何以会如此啊?记得母亲讲过,送西充县的八百抗日壮士出征,她们高小生也都参加了。一直把八百壮士送出西充城外十里。后来听说,抗战胜利,他们只有一人回到了故里。
当代的南充城,在五条通衢大道交汇处的五星花园,立有巨型雕塑“丝绸城”。好官塑;孬官拆;好官再塑。三位丝绸女神,以健康和美好,以壮硕和飘逸,恒定地迎接着元旦新日,中秋圆月,祝福着早行商旅,暮归游子。
丝绸城雕塑,其基础,壮大,坚实,稳固。南充的茧丝绸现代工业,能够成气成势,是因为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起,就有了一批贤良之才为其先驱。博物馆陈列的那张珍贵旧照中的人物,还只是先驱者的一部分。他们,兼具学识胆识, 融汇儒学科学,拓荒而前行,奠基以建树。丝绸城雕塑的基座,应该是神似于他们吧,应该是象征着他们吧。
丝绸城雕塑,其高度,足以叫人仰视。在1980年代,南充的茧丝绸,其产量其品质,均为历史的最高峰,也达到了叫人仰视的高度。丝绸业规模亦壮大。仅丝二厂一个厂,职工就达到四千多人。在我的意识中,这叫人仰视的丝绸城雕塑,可以作为茧丝绸历史最高峰的象征物,而不能是其纪念碑。历史辉煌,要是成了历史绝唱,情何以堪,叹何以止啊!
今年春节,回南充亲人团聚。大家还去看了都京坝,看了丝二厂,看了丝二厂的山边宿舍。
在我们这一辈人的少儿时期,在都京坝,中国工业化只有一个点状破局,而城市化尚未起步。丝二厂的周边,平畴铺展,阡陌相连,有柑子园,梨子园,木桥子,郭岬溪,山弯堰塘……,好一派传统农业社会的风物风景。而今,那传统农业社会的景象气韵,已经被群聚的高楼,纵横的街道,和不舍昼夜的车流取代了。这真是人世沧桑。历经沧桑的丝二厂,因应市场经济的冲击与淬炼,正在努力保存和昭示工业历史文化园区的风貌和价值,以求涅槃重生。
都京坝的城市化成效卓然,但远未完善。山边宿舍,是生在红旗下的一代丝绸子弟的成长之所。四栋建于上世纪“大跃进”的砖木二层楼,破败不堪,早就成了顶级危房。这跟新时代周围的新面貌太不协调了。有人多年前就做起了一道围栏,严严实实遮饰至今。这大概是都京坝城市化的又一处“最后一公里”吧。
而今,长居在成都的南充人多矣。仅我们南充高中一个学校的老三届在蓉学友,就组成了一个两百来人的微信群。感谢改革开放时代,感谢勤苦奋发的建设者,也感谢孝心儿女。如今我们大家的居处,条件都可谓优良。向东眺望,遥想山边宿舍,遥想当年,我曾写有一首自度曲:
山见青城,时序清明,小住上善别庐。晴空艳阳,春鹃红桃,楠樟欣绿。粉墙黛瓦小院静,诗书且闭,品茗舒目。溪流曲径子云亭,踏青人归,笑语时闻青青竹。 忆山边宿舍,丝绸子弟聚居。国企工干三班倒,无歇三九三伏。机声伴嘉陵江水,不舍夜半亭午。父母劬劳,撑我儿时风雨庐。虽蜗居陋室,亦食裹腹书可读。叹而今家国丰足,痛高堂渺然,未身临目睹。清明时节,何处诉,儿孙肺腑!
父母没有能来看看儿孙青城山的居所。多年来,我们都非常抱憾。今晚,他们当然仍是不能莅临。今晚,中秋月,给栖乐山他们的墓园,洒满了银辉。
或许,他们早就知晓这一切吧。他们一直在俯瞰着儿孙的行止。
月从东方来。我心东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