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路漫长而宽泛,总有些事难以忘怀,总有些情想起来就被温暖。
一
姥姥家和姨妈家都离我家很远。我家在东平,姥姥家在曲阜,姨妈家在兖州。在交通不发达的20世纪60年代,想去去不了。母亲想去看望姥姥想疯了一般,整天和我父亲念叨这事儿。父亲把心一横说:“好吧,你真的想去,我就想办法。咱们就去一趟。”
协议达成,母亲就和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忙忙碌碌地开始准备。那年我九岁,妹妹七岁。大弟弟四岁,二弟弟两岁。
母亲为我和妹妹每人套了花棉袄,又摊了葱花煎饼。父亲从生产队里借来了地排车,站在两个车杆中间驾辕,我和七岁的妹妹每人一根麻绳在车杆两边拉边套。两个弟弟和母亲坐在地排车上,一家人就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好景不长。因为战争年代父亲多年南征北战,落下了一身病。我们上了汶河大堤走出去还不到两公里路,父亲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憋喘起来,被迫停车。母亲下车和父亲更换岗位,父亲坐在车上,母亲拉车驾辕,我们一家人继续沿着汶河大堤前行。
初春的季节,汶河堤两旁的柳树已经开始萌芽。我们走了一天,太累了,娘看了看我和妹妹的肩膀,说:“孩子的肩膀都被麻绳勒肿了,才走了几十里路,咱们不去曲阜了,回去吧?”
父亲看了看我和妹妹,问:“闺女们,还能坚持吗?”
我给妹妹使了个眼色,一起高声喊到:“能!”
父亲笑了,母亲也笑了。父亲给母亲商量说:“只要俺俩闺女说能,就一定能!咱们到河堤下面去吧,下面风小,可以吃点煎饼喝点水。前面那个村庄就是磁窑,咱到那个村里去找我的老战友,今天晚上咱们就住他家,明天去宁阳城里。在宁阳城坐上火车,一会儿就到她二姨家了。”
下了河堤,把地排车停放在路边。我们一家人就说说笑笑地开始了“野餐”。在粮食金贵的年代,“葱花煎饼”可属于上等美食。我一口气吃了仨,妹妹也吃了俩。那时候矿泉水还没问世,我们喝的是父亲用军用水壶装的水。那水壶是墨绿色的,有军绿色的带子可以背在身上。母亲看着我们喝水吃煎饼的样子,不停地询问我们是否吃饱了?还叮嘱我们一定要吃饱,吃饱了才能有劲儿拉车。
父亲则是表情严肃的一句话也不说,直勾勾盯着那绿皮水壶不知在思考什么。歇了一小会儿,父亲说:“歇好了吗?歇好了咱们继续前进。”
我和妹妹一起答应着说:“歇好了,咱们走吧。”
大家各就各位,两个弟弟早就爬到车上去等着了。
父亲说:“我不憋喘了,就不坐车了。走一会儿吧。”
母亲说:“坐上去吧,累犯了病更麻烦。”
父亲执意不坐,母亲也不坐,车上就只有四岁和两岁的俩弟弟。父亲看了我和妹妹一眼说:“要不二妮儿坐吧,上去揽住二小别晃倒了。”
妹妹听话地上了车。我看了看进村的路,很平整且一溜大下坡,就对母亲说:“娘,我学着驾辕吧,学会了可以替换你歇一会儿。”
母亲摇摇头说:“你能行吗?”
父亲说:“肯定行!只要握住车把别摇晃,低头蹬腿往前走,车轱辘一转,车就走起来了。”
我按着父亲说得要领去做,母亲在车的右侧给照护着,还真管用,感觉好像是推着我走,根本不用使劲儿呢!那感觉好爽,有一种成功的喜悦。
太阳压山,西半天红了。我站在地排车中间,两手托着车把。不仅不用使劲儿,还有一股力量推着我前行。母亲在我的右侧,两手紧紧地握着车把用力往后坠,一边跟着车跑一边喊:“往后坠着点儿,往后坠着点儿!”妹妹和两个弟弟抓住车梆大笑不止。把父亲落下一大段路。
母亲说:“别跑了,别跑了,等等你达达(父亲)。跑这么快我们进了村去找谁?”
说着就从路边捡起来一块小石头挡在了车轮的前面。父亲气喘吁吁地走在最后,好大一会儿才撵上我们。
二
妹妹从车上站起来说:“达达,还是我下车你上车吧,你上了车我们才走得快。”说着就从车上跳了下来。母亲也对父亲说:“是啊,你就上去吧。只要你不犯病,我们全家就有依靠。父亲没有再推辞坐到了地排车上。
父亲的战友家住在村中央。一个很深根深的胡同,大门坐北朝南,很破旧。进了大门,看见两间草房也是坐北朝南。我们一家人在东面那间草房里,搭了地铺。父亲和弟弟睡在靠门口近的地方,母亲、我、妹妹我们三个人睡在靠北墙根的地方。
尽管拉了一天地排车,全身酸疼,肩膀肿了,也没耽误我很快就进入了睡眠。一觉睡到天亮。起床后父亲就张罗着要出发,说是怕晚了赶不上火车。
父亲的战友说:“从这里到县城还有好几十里呢,不吃点儿饭怎么行?”
父亲说:“我们带着煎饼呢,饿了吃点儿垫垫就行。”
“你嫂子烧好咸汤了,泡点煎饼吃吧,大人不吃也要孩子吃点儿,不能饿着他们。吃完饭我送你们去。加一辆地排车走得快。”父亲点头同意了。
吃完饭,父亲的战友和我拉着父亲和两个弟弟。母亲拉着妹妹和行李。向宁阳县城进军。
多了辆地排车,又多了一个拉车的壮劳力,果然是走得快。过晌午十分,我们就进了宁阳县城。父亲和战友商量,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父亲的战友说,他回去还有事,不去饭馆了。说着就擦眼抹泪的和我们告别。
父亲和两个弟弟从地排车上下来,目送老战友远去。又把两个弟弟放到母亲拉的地排车上。妹妹从地排车上下来,和父亲并排走。我们沿着路的右侧一边走一边向路两边寻找,终于看到了一家叫做“红卫”的旅馆。
进了旅馆的门,店员给父亲要介绍信,父亲就把盖着我们村村委会的介绍信递给了他。
那店员看介绍信上说,父亲是带病还乡的复员军人,领着全家去走亲戚。态度立刻就变得热情起来。笑嘻嘻地问:“你们这一家人住两间房还是一间房?”
父亲说:“如果能住在一间房里更好了,有这样的房间吗?”
店员说:“有,我领你们过去看看。只不过这个很少有人住。只有褥子没被子,也需要拾掇拾掇。”父亲说我们自己有带的被子。
店员说:“那好,您先跟着我去看看房间行不行。”就把我们领到了那座房子里。
嚯!这个房子原来是个大厨房吧?墙壁和屋顶都被熏成黑色的了。所谓的床也是大通炕。
父亲仔细观察了一下说:“行,就住这里吧。一家人挤在一起暖和。这炕下可以烧烧火吗?”
店员说:“它的隔壁就是我们的食堂,一做饭热气就通过来了。在这个屋里不能烧。看您一家也挺不容易的。住宿费就不收您的了。您们不吃点东西吗?”
父亲说:“行。谢谢您。我们先吃饭,可以给熬点粥吗?”
“可以,就是需要等。你们不吃菜和主食吗?只喝粥?”
“吃吃吃”父亲看了看我们说:“要点儿疙瘩咸菜,然后再要一份儿大白菜炖肉,量要多点儿。就这样。”
店员听了后点点头,就去准备饭菜了。
听说今天晚餐有大白菜炖肉,我们高兴了,和弟弟站在地上比起了谁跳得更高。
“红卫”旅馆的服务员,是一位40多岁的男士。方脸、大眼、个不高。鼻子是典型的东方人鼻子。头戴深蓝色“本山式”遮檐帽,着一身深蓝色中山装。上衣的左上口袋上,别着一枚写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长方形红色胸章。
自从看了父亲给他的介绍信后,他对我们格外热情。给我们做了一盆水萝卜咸汤,放在桌子上说:“天冷,给孩子们喝点咸汤吧。可以把煎饼泡在里面,这样吃法舒服。”
父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真是太感谢您了,来这里和到家了一样。”
那人连连说着不客气,还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儿搞笑。父亲却是表情严肃的站起来,双手合十向那人点头施礼连声说着“谢谢,谢谢。”并向他打听当晚是否还有去兖州的火车。那人说还有一趟,在下半夜。不过你这拖家带口一家老小的,太不方便了。不如明天走了。
父亲又给他商量把地排车和被子等行李寄存在他这里,回来的时候取。那人满口答应。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来到了火车站等车。
“呜,呜呜呜呜”,火车进站了。
是绿皮火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火车(以前是在书上看到过图画)。有些小兴奋。
车身晃悠了一下,父亲说:“开始走了”,而我感觉它依然一动也未动。
三
呜,呜呜……”,三声鸣笛,火车进入兖州站。
大表姐香云已在车站等待我们良久。这是我记事后第一次见到表姐,心里还有些怯生生的。仔细打量,表姐应该算是中上人等。细高挑的个子,皮肤白里透红。圆圆的苹果脸,眼睛虽然不大却亮晶晶的格外有神。特别惹人注目的是她那两条又粗又长又亮垂到腰间的大辫子。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甚是好看。
听娘讲过,当年她在兖州时,就准备终身不嫁,收养这个叫香云的姐姐度过一生,娘俩感情特别好。
香云见到我娘就上去拥抱,流着眼泪说“大姨,可把您给盼来了。”说着就接过娘手中的东西,放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又到电话亭打电话叫姨夫也推来一辆自行车,父亲做在后座上,大弟弟坐在自行车的前面大梁上,姨夫骑上自行车把他们带走了。
表姐推着自行车,妹妹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娘抱着二弟弟,我门一行人边走边聊着天。娘说,这样走太慢了,要不然香云你先带爱云回去再回来接我们吧。表姐说也行,那我就先回去,再来接你们。
表姐走了,路上就剩下我和抱着弟弟的娘。我们走一阵歇一阵,也让弟弟下来跑一阵。终于又看到了表姐和姨夫的身影。
到达二姨家时,已经是快要吃晚餐的时辰了。
二姨家在中山西路,大门坐南朝北。进了大门,是一个类似胡同的走道。西墙青砖砌成,墙的外面是另一家。东墙是土坯墙。在墙的中央有一个小门。进入小门就进了二姨的家。
院子里有一溜北屋,和两间南屋。北屋是主房,南屋是厨房。
长这么大第一次进城,一切都感到新奇。
最愿意听表姐喊“娘”的声音,托着长腔和唱戏叫板一般。一声“娘来……”会喊得二姨眉笑眼开。我下决心回到家后,再喊“娘”也要像她这样拖起长腔来喊。
十年前,母亲跟着带病回乡的父亲回到了东平,十年后回来探亲,和二姨也是十年才见这一次面,知心的话儿怎么说也不完。
我在二表姐的引领下,走出她家的小二门。沿东墙向南行走,到了二姨家的南墙外。这一小块土地上站着一棵果树,是什么果树我已经忘记,只记得在这棵果树的旁边有一片空地,二表姐交给我踢毽子。
二姨和大表姐下厨,为我们做了满满的一桌子菜肴。晚餐开始,二姨夫和父亲推杯换盏,“啧儿”“咋儿”地喝起了老白干。母亲和二姨边吃边唠,我们几个小孩子只顾埋头品尝美食,都不说话。
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二姨和母亲几乎是一夜没睡。一直在不停地说话。我睡的很好,醒的也早。
一睁眼就听见娘说:“今天先去你们老姥爷家,看看百岁老人生活的怎么样?然后再坐火车去你姥姥家。
老姥爷是我姥姥的父亲。他的家也住在中山西路,离二姨家不远。
在二姨家吃完早饭,我们就出了大门,顺着大街往东走。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还不知道二姨家那些表姐表弟们姓什么。母亲说他们姓“莫”。
我问:“他们为什么姓莫?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姓“莫”的呢。”
父亲接上了话茬:“这个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你二姨夫姓莫,所以他们也就姓莫了。就和我姓张你也跟着我姓张一样。”
我不再吭声,低着头往前走。全家人也都不再说话,只有七齐八不齐的脚步声。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老姥爷的家。
四
老姥爷家的大门也是坐南朝北,门口还有一个石头狮子。与二姨家不同的是他家是西户,东墙已经倒塌,里面只有废墟一片而没有住户。不知道这个胡同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老姥爷家的小二门在胡同的西墙上,面朝东。院子里就一间北屋。屋门外有个棚子,棚子下面是烧水的茶炉。老姥爷做饭、吃饭、住宿都在这北屋里。
一道墨绿色的大布帘,和舞台上的幕布一样,把住宿区和用餐区隔开。屋子里并不乱,东西都摆放的井井有条。
母亲看了一眼炉子上的小铁锅,问老姥爷:“姥爷,你用这么小的锅做饭够吃的吗?”
“够吃的。一个人吃饭,锅和碗一样大也够吃的。”这时候我才发现老姥爷不同于一般人。他没有近百岁老人的那种老态龙钟,看上去也就70多岁,圆脸鹿眼,鹤发童颜。白色的胡须又浓又密,还有点儿自来卷。很像教室里挂在墙上的马克思画像,陌生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看到我们一大家子到来,老寿星非常高兴。他把我们让到屋里准备泡茶,父亲拦住他说:“别泡茶了,孩子们没来过兖州,我带他们去街上转转,能有力气走到兖府塔的话,带他们过去看看。”老姥爷说:“那也行,我和你们一起去。”说着托起四岁的大弟弟往上一举,弟弟就骑在了他的肩膀上。
出了老姥爷家的门,我们准备去兖府塔看看。
老姥爷问父亲说:“兖州城内有两座塔,都很有名。一座是隋朝建的兴隆塔,一座是1910年德国人建的水塔。你们去看哪一座?”
父亲答曰:“哪一座离咱这里近咱就去看哪一座吧?太远了我和孩子们可能走不到。”
“那就去看看德国人建造的那座水塔吧,离这里近。据说1958年毛主席在兖州火车站接见当地领导,曾询问过兖州隋塔的情况,也许是方言的原因,当地领导认为是主席关心群众的吃水问题,问的是兖州水塔,一番紧张之后便以铁路机务段仅有的水塔作答,受到了主席“当官要了解历史”的教导。”
“毛主席到过兖州?”父亲认真地问。
“是啊。究竟是路过还是专程来我也不清楚。但是肯定询问过兖府塔的事。这么给你说吧,凡是兖州城里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老姥爷骄傲地说。
父亲连忙说:“那是那是,你是老兖州了,和活字典差不多。”
老姥爷笑了,笑容很灿烂:“你看到我的东邻家那一片废墟了吗?那可是大家主呀。就那一家的故事,我就能给你讲上一天一夜。”
父亲看了他一眼说:“抽空咱爷俩喝个小酒好好聊聊。今天咱先领孩子去看塔吧?”
老姥爷说:“哈哈哈哈,我这不是正在带路吗?”
一路说笑,不停地走。走了好长时间,才看到那个水塔的塔尖。弟弟累了,坐在地上搓着两脚说快累死了,说什么也不起来。我想去看塔,就把他背了起来,谁知走了几步就背不动了。父亲又背着他走了几步,累得有些憋喘。
老姥爷说:“我看咱们别上水塔近前看去了,就在这里找个地势高的地方看看吧。反正就是个水塔,没有什么好看的。也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辰了。”
父亲知道自己身体不行,就说:“这样也好,咱歇歇再走吧。”
父亲和老姥爷的眼睛开始四处搜索,寻找附近是否有饭店。而我关心的却是:怎样才能看到水塔的全貌?
走过一个胡同,在拐弯处看到了一个石碾,我便不顾一切地爬了上去,终于看到了那个水塔的外貌。圆圆的圆柱形状,塔顶有尖。靠近地面的那一层,好像还有个大门。我高兴地喊了起来:“看到了,看到了,我全看到了,好像还有大门呢!”
弟弟听见我说“全看到了”。他也要站到碾盘上去看。可惜他的个子太矮了,站在碾盘上还是看不到,我没了办法。
父亲上到碾盘上,把弟弟扶上了碾转石,弟弟还是看不见。老姥爷一步就迈上了石碾,双手举起弟弟放在了双肩上。弟弟坐在老姥爷的肩膀上拍着手大叫:“看到了,看到了,大姐姐,我也看到了!”
母亲站在一旁扎煞着双手喊:“不行,不行,快下来,把老姥爷累着了。”
老姥爷把弟弟放下来,笑着拍拍双手说:“没事,没事。看来我再活个十年八年的没有问题。”
父亲说:“就姥爷这身板,再活20年都不成问题。可能我都要走在你的前头呢。”
那天中午,我们去了一家酒馆。可是老板一看我们这一家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竟然说没有适合我们吃的饭,只有白酒和熟肴。
父亲看了老姥爷一眼,买了一瓶白酒,半斤狗肉。我们就离开了那家酒馆,往回走。
到了老姥爷家门口,父亲对母亲说:“你领孩子们回她二姨家吧,我在这里陪咱姥爷喝几盅。”
回到二姨家吃的中午饭叫豆焖。
是用地瓜、绿豆、大米、小米和抠出了核的红枣焖制而成。香甜可口,让我至今难忘。
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坐上了火车,终于到达了我老娘家—曲阜县吴村公社柳庄村。
我们这次探亲,从东平我家出发到曲阜的姥娘家,共走了七天。旅途虽然疲惫,却感受到了暖暖的亲友情。(6391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