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年夏秋季节,我在高台骆驼城附近搞建筑,修建一所学校。那些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个不拿本钱帮人带工的小头头。但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我在张掖的工地上干了一个多月后,老板安排我到高台协助老陈管理另一个工地。那个工地在高台骆驼城农场的荒滩上。我和老陈带了二十多个人出发了。送我们的班车到了高台骆驼城乡地界,看到“骆驼城”三个字的时候,我内心生出一阵阵的激动。我知道,我已经到了当年北凉故地。问同行的民工“故城到了吗”,他们说没有。又过了一会再问,他们说已经过去了。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看去,远处隐隐约约有古墓的封土。到工地七八天后,我去了骆驼城遗址。
是一个人去的。起先的想法是和老陈一起去。老陈说,就那么几道烂墙,啥意思没有,就放弃了和老陈一起去的打算。老陈是队长,我是副队长。老陈精通建筑,而我对建筑则是一窍不通。事实证明,我搞建筑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再约谁呢?建筑工地没有休息日,上班时间叫谁去都不合适,于是就一个人去了骆驼城。时间是中午,吃过饭之后,我迈开大步,像个南凉的客商又像个西凉的探子一样,朝着骆驼城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骆驼城曾为北凉故都。骆驼城在历史上的名气很大,但今天的人们却知之甚少,因为唐朝后期,这座城池遭到吐蕃军队毁灭性的烧杀,整个河西走廊被吐蕃占领而渐次退出历史舞台。那些年,我对北凉的历史了解不多,仅仅知道这是一座废弃了的故城。但源于写作的爱好和对旅游的痴迷,只要能够到达的人文遗迹,我都会想方设法去看看。一座北凉故都城就在眼前,我当然不会就这样擦肩而过。
骆驼城在五凉时期叫建康郡,是唐朝建康军所在地。这段历史其实很值得大书特书。
我们施工的那个学校距离骆驼城故城大约两公里。在路上,我询问了几个农场的职工,在他们的指点下,约摸半小时的工夫,骆驼城到了。但是且慢,我没有唐突地走进这座千年故城。在距离故城二三百米的地方,我停住了,我站在距离骆驼城更远些的地方,把这座城池端详了一番。那些被历史遗弃和荒废了的城池,总会让人产生一种情感上的难以割舍。多年后,我查阅了一些资料,也厘清了这座故城的历史脉络和古往今昔,才知道发生在这座故城里的一些事情。
我是从南面的一个豁口进入。返回的时候,我发现南边城门有瓮城,便过去仔细观看了一番。骆驼城——不,现在应该叫建康郡城,因为骆驼城是后来的一个叫法。建康郡城最繁华热闹的时候,是前凉到北凉时期。北凉时期的建康郡城,经历了汉武帝开通河西走廊之后五百多年的岁月更替,早已从先前《史记》等一些书籍描述的“不毛之地”成为通往西域要道上的一处军事要地和商贸场所。史书记载,建康郡城始建于前凉时期,地址就是汉代张掖郡乐涫县。西晋灭亡后,割据河西的前凉王张轨为安置由关内来到这里的难民,在故城遗址上建立城池,并以东晋王朝“建康”年号命名,借此标榜效忠晋王室来争取北方汉民族力量的支持。再后来,淝水大战苻坚失败,前秦大将吕光从西域回归途中,乘机占领河西拥兵自立。公元396年,吕光建国号大凉,史称后凉。又过了一年,因吕光滥杀无辜,卢水胡人沮渠男成、沮渠蒙逊等人拥立建康太守段业为王,建立了以建康郡为根据地的北凉政权。四年后,沮渠蒙逊计杀段业,取而代之。再后来北凉移都张掖,又移都武威。
沮渠蒙逊是匈奴后裔,也是中国历史上张掖境内唯一一个土生土长建立割据政权的人物。北凉政权存在了近五十年。为了防范和扼制邻国如西凉、南凉的进攻与发展,公元405年,沮渠蒙逊大兴土木,在原来的基础上巩固和增筑了建康郡城。这座城池历经北凉、北魏、北周等朝代,到了隋代,天下郡、州更易,撤销建康郡,降为福禄县,隶属甘州。武后时期,大将王孝杰在此置建康军,成为甘、肃两州之间的军事重镇。屯兵于此的军事力量,最多时达五千多人,可见当时此地兵马之盛。唐大历元年(公元766年),建康军被吐蕃攻陷,惨遭屠掠,河西走廊落入吐蕃之手。曾经赫赫有名的建康郡城由此荒废。高大厚实的城墙,成了牧人饲养骆驼天然的圈场,于是“骆驼城”由此诞生,沿用至今。
骆驼城遗址比我想象的更加气势沉雄。五月的阳光已有些炽烈,无边的空旷寂寞,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压抑。骆驼城遗址,地上除过零散的杂草,就是被阳光灼烤得没有一丝生气的残垣断壁。骆驼城分南北两城,中间一墙之隔,北城比南城略大些。南城的西南角有一处结构紧凑、形状完整的建筑遗迹。沿着回环曲折的建筑残痕,我仿佛走进了一座宫廷的内里。后来查看资料得知,这个周长约400米的建筑群落,俗名宫城。北城俗名皇城。在皇城我看到最多的是满地瓦砾。
皇城往北是一条季节性的干涸的河床,北城的西北角,被河水冲击掉了一些。站在北城依旧宽厚高大的城墙上面,极目远眺,我看到的是万里山河尽收眼底,无边空旷游目骋怀。
到城池里面看看吧。很显然,北城人居残存更多一些,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哪个时期的遗存。在这里,我想寻找北凉时期遗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当然是徒劳的。但“皇城”位置满地的瓦砾,却是实实在在的五凉遗物。在南城一个被水冲刷出的灰层截面上,我看到陶器的碎片。我捡了一块端详,褐色,无釉,简朴,但纹理清晰。这应该是一个陶碗。是被一个村夫或村妇不小心打碎了呢,还是被一个兵弁或酒徒摔个稀烂,不得而知。是十六国时期,还是隋唐时期,仍旧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它是中国陶,曾经聚拢起了一个时代的岁月和生活,也承载过一个时期的人情与世故。今天,她静静地躺在这座被废弃的故城里,等待人们来回顾曾经的秘密。
城内地表还有砖、瓦、陶片、烧焦的木炭等等。据说有人还从这里挖出过烧焦的兽骨、灰陶片。还有汉朝的五铢钱币、陶纺轮、唐代铜器和铁器等等。骆驼城附近出土有大量的彩绘画像砖、胡运子衣物疏、红纱旌铭等,出土有前凉时期的木牍、木俑及西晋时期的彩帛旌铭、木版画,其内容有伏羲、女娲、农耕、畜牧、家居等绘图。其实,这些被岁月珍藏了一千多年的物件,每一个物品都是一个浓缩了的历史符号。把这些物品连同出土的更多的彩绘壁画砖和一座座城池结合起来,就是一幅全景式的汉唐时期河西走廊绿洲屯田、边塞牧猎、交通出行、娱乐生活的画卷。这幅画卷,就是河西走廊的发展历史,就是华夏民族的发展历程。
2024.5.22于北京
原载《张掖日报》2025.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