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格外怀念睡得着的时候。
在深圳某地八年,我的住所在马路边一幢楼房的五楼。半夜常常有大货车路过,当你睡得正香的时候,“嘭咚”一声响,地动山摇,感觉床都被震动得弹跳了起来。之后越是强迫自己入睡,脑袋反而不听使唤,越来越清醒。每当这个时候,不由得怀念起小时候奶奶的催眠曲。
小时候,家里无论怎样穷,养一头牛一头猪,这是穷人家的向往,因为没有牛耕不了地,不杀一头年猪算不上过一个好年。但是养好一头年猪,全家人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尤其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养猪是最艰难的,到田间地头找猪草,到水库里捞水草,甚至下水捞蚌肉,到河沟里扯竹叶飘,大家想尽了办法,总希望到年尾能杀一头肥猪过年,那当然是非常开心的事情了。
记忆里,一年之中,奶奶养的猪开始好生活大多是从农历六月份开始的。猪有好日子过了,我自然也跟着沾了光,不用被奶奶逼着提着篓子到处去扯猪草,或者穿着短裤头泅到月塘水库中捞水草。因为这些,很长时间,我一直是有些抱怨奶奶的,感觉她对猪实在比对我们要好得多。
奶奶所做的家务,就是打扫门前屋后的卫生,负责一家人的早中晚餐,除此以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给猪准备饲料。从农历六月份开始,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要到地里用镰刀割回很多红薯藤,把红薯藤用刀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然后堆放到一个大圆木盆里,等家里人晚上全部休息了,她就在堂屋里点一盏煤油灯,然后搬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凳子,坐到圆木盆边,把一块厚实的砧板放在盆中间,左手抓一把红薯藤,右手拿起那把厚重的菜刀,先把红薯藤切成她满意的样子,然后开始用刀剁起来。奶奶剁红薯藤是有节奏的,剁剁剁、剁剁剁剁,剁剁剁剁、剁剁剁……每剁七八下都要略微停顿一两秒,剁好一大盆就装进一个圆木桶里,每个晚上至少要剁三大盆,剁得细细的,而且总要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直到她自己满意为止。奶奶为猪准备饲料的这种耐心是我很不理解的,我常常半夜起来撒尿,瞥见奶奶眯着眼坐在圆木盆边,手里的刀还在一下一下地剁着,有时候她自己眯着了又猛地惊醒,继续打起精神剁起来。每逢有月亮的晚上,奶奶没点灯坐在圆木盆边,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将她手臂不停地举起落下的影子投射到堂屋的墙壁上,那“剁、剁、剁”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像一支翻来覆去的催眠曲,让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那个时候,农村里早上是不用上学的,而且我也很习惯在奶奶半夜剁猪饲料的催眠曲里熟睡,天亮了还在继续做一些美梦,梦到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常常在清晨,自己正沉浸在梦中嘿嘿笑,奶奶已经早早起来煮好了两大锅猪饲料,然后习惯性地把我们大声吵醒,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赖床睡懒觉的,否则奶奶会拿起那把晚上剁猪饲料的菜刀,故意在厨房的水缸上使劲地来回摩擦,那摩擦声尖锐刺耳,充满了刺激性的扩张力,于是轮到谁放牛,就赶紧爬起来,抓住衣服就往拴牛的厢房里面跑。
倒是寒冬腊月天,草枯水落的季节,我们不用早早起来放牛,但是奶奶依旧每天晚上熬夜剁猪饲料,只不过这猪饲料随着季节而变换,红薯藤早被换成了红薯、南瓜之类的东西。说实话,现在想一想,奶奶给猪吃的都是纯天然的好东西,也难怪那个时候的猪肉那么甜那么香。在印象里,奶奶总是等个个南瓜上了粉才摘回家,又大又甜。而且南瓜最容易储藏,不用怎么操心,像小山一样被堆放在杂物间一边;红薯的储藏有点不同,天冷了容易腐烂,偏偏家里每年收获的红薯也格外多。奶奶会提前让父亲母亲用箢箕从山上挑回很多担干爽的黄沙土,如同一座土山一样堆放在牛栏厢房的前半间,然后把一筐一筐的红薯埋进黄沙土中,这样即使大雪飘飘的寒冬,红薯也不会腐烂。经过黄沙土掩埋过的红薯又脆又甜,我们也会冒着被奶奶责骂的风险偶尔偷偷挖一两个出来吃,边吃边抱怨奶奶对猪偏心眼的好。
不过奶奶的催眠曲自秋收以后,半夜在砧板上用菜刀剁红薯南瓜的声音就更加脆响了。躺在床上就能感知到,奶奶先用刀把南瓜破开,把南瓜籽抠到洋瓷盆里,然后再把南瓜切成几小块,然后慢慢开始剁;剁红薯的时候,只有遇上大个的,才会先切开再剁。不管是剁南瓜还是剁红薯,那节奏总是由慢到快,再由快到缓;声音由脆响到闷沉,后面变得“沙沙”了起来。
奶奶的手劲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每次我看到她喂猪时两手分别提着满满一桶热气腾腾的猪饲料,到猪圈门口时,那猪赶紧把头伸出来向奶奶叫唤着亲昵地打招呼,而奶奶看着它肥胖的猪身,眯着眼笑,简直比对她几个孙子还要好很多。
每到腊月底的时候,奶奶的催眠曲会中断一些时,因为杀年猪的时间到了。记得每次杀年猪前一天晚上,奶奶就呆呆地站在猪圈门前,口中念念有词:“猪啊猪啊你莫怪,今年早点去,明年再莫来……”
念叨几遍后,奶奶会轻声啜泣起来,然后从厨房里端过来一盆特意准备好的精饲料,希望大肥猪一口一口吃下去,但它似乎有一种预知似的,伸出猪舌头舔一舔,然后直直地望着奶奶,两个猪眼睛珠子晶莹发亮地闪着两道忧郁的光。
杀年猪以后直到第二年开春,等父亲抓回来新的小猪仔,看着父亲把卖肥猪肉省下来的钱递给我们去交学费时,奶奶才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等红薯藤密密麻麻又爬满田间地垄的时候,奶奶又拿起镰刀挑着担子,割回一担担的红薯藤,夜深人静的时候,奶奶依旧用菜刀剁着红薯藤,那熟悉且催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