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的乡情里,肯定有一颗槐树。
我的家乡西源祠村,寿圣寺门前的老槐树,从汉朝扎根这方沃土,延绵两千年二百年,虽老态龙钟,依然矗立在非遗小镇的村中心。
在西源祠人的心中,老槐树是一颗神树。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就有几条壮汉伸展胳膊,手连手都抱不拢槐树。槐树的树冠,形似伞盖,遮荫着附近学校,供销社,狮坡下的人家。同学中间传诵着这样一件事:
破四旧时期,有个木匠带人锯树。两人往手掌上吐口唾沫,拉开架势,拉锯扯锯,木屑雪花一样纷纷落了下来。拉着拉着,树上就流下血来,血水流淌着,很快就洇湿了他们站立的地方。血水染红了脚下的黄土地,弄湿了他的裤腿,用手一摸,腥臭扑鼻。木匠脸色如土,急急忙忙走回家,上炕就不省人事,没几天撇下孤儿寡母撒手人寰。老槐树给我们懵懂的少年时期,增加了几分神秘的色彩,这大概就是最初原始的敬畏吧。因为神秘,打开了我的梦想之门。
平遥方言的独特之处,就是用形象化的语言,简略地说出问题的核心。叨歇歇,可以是赶牲口耕地,摇辘轳浇田,扶耧下种,使镰刀割麦子割稻。人困马乏就是俗话讲的草鸡。草鸡了就叨歇歇,既是客气,顺便念叨几句东家长西家短,人生趣事,所见所闻。可以说故事,段子,绕口令,也可以打襄阳布示。天上地下,叨歇歇可以包罗万象,也可以一地鸡毛。
我痴迷于听老者们叨歇歇,在乡间俚语叙事中,我的大脑勾勒出一幅图画。
某个炎热的夏天,沿着官道,翻山越岭疾驰过来一匹骏马,走到此处,马背上的大汉一捋长鬤,喝叫:
“吁~”
战马前蹄直立,一声长鸣。马背上的人纵身一跃,落地时轻如鸿毛。他把马缰栓在一颗槐树上,身后黄色的尘土才悄悄落了下来。马儿打着响鼻,刨一刨地面,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起草来。当地父老,给他奉上饭食,壮汉吃罢,和众人寒暄一番。看到此处水草丰茂,老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朴,不由感慨,倘若天下苍生都是如此丰衣足食,何如归隐林下,做个自给自乐的田舍翁,岂不快哉。又想一想一路走来所见,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不由长叹一声,大丈夫当执长刀斩尽天下魑魅魍魉,还天下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牵着马缰,信步走到湖边,人马畅饮一番。拱手告别众人,从此踏上风云际会的征程,桃园三结义,演绎出令人赞叹不已的蜀汉江山。说到这里,自然知道,这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关羽关老爷了。槐树的灵气肯定来自于关老爷的垂青,幼稚的我近乎愚蠢的认定,有了灵气的古槐树,肯定看到关老爷和坐骑畅饮的湖水,就是后来“源池泉涌”的源头。
老槐无言,不理会我的无知愚蠢到令人咂舌的地步,依然宽容。有点像爷爷看到孙儿的诸般无赖,老人家依然眉梢眼角都是笑,那是慈爱的笑容。
我的愚蠢的大脑继续挥舞想象的大旗,老槐树应该见证过英雄魂归天际,天下一统。无数个春夏秋冬,寒暑交替,经见过难民扶老携幼的嚎啕,兵锋所至的血雨腥红。一个大官在兵马的簇拥中,安营扎寨。然后,军队日夜操练,跑马射箭,排兵布阵。西源祠村里就增加了西马地,跑马道的地名。但那大官对军队的操练不太关心,他的目光凝视着已经粗壮,长得茂盛的槐树。老槐树肯定心里清楚,但他依然带着溺爱的微笑看着眼前的大官。这个后人称作谢金吾的将军,召集了大批夫役,匠人,在离树不远的地方,拆拆建建,建成一座寿圣寺。原来他是奉了宋真宗皇帝的旨意,修建寺庙,因此匾额上题奉旨赦建字样。至于在圣寿寺前面,原址上有没有庙宇,老槐树还是一言不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好像对我提的这个愚蠢的问题不屑一顾。
稍大一些,爷爷辈的老人们叨歇歇的内容又增加了谢金吾。寿圣寺的建筑涉嫌违规,就是规制僭越。朝廷派遣孟良焦赞率兵征剿,谢氏一门为逃避灭门之祸,遂改姓王。至今西源祠,东源祠村,赵壁,东泉。圪塔村的王氏族人,都称作谢氏后人。至于真伪,无从稽考,这几个村从明清时期留存的家谱,倒是佐证了王姓系出一脉。我已经开始知道羞耻了,自然不敢腆着脸给老槐树添堵了。老人家依然慈祥,一言不发。
老槐树用一以贯之的沉默,经历了改朝换代,身后的庙宇毁了建建了毁,寿圣寺保留下元朝的结构,明朝修缮的痕迹,清朝乃至民国年间的修修补补。反正后世人看到的寿圣寺山门顶上的庙,供奉着伽蓝菩萨,自然是那位心系天下苍生的武圣人。不知道他老人家,看到曾经拴马的小树,如今老树参天,会不会感慨岁月如流水。沧海桑田,只是一瞬间。老槐树还是,我就是我,永远不会阿谀奉承随波逐流,只把根深深扎在沃土里,向更深处更远处发展。向着蓝天,向着子孙们繁衍生息的地方延伸,给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遮蔽。这遮蔽尽管微薄,也是一片赤诚。
金太谷,银祁县,填不满拉不完的平遥城。晋商开启了茶马古道的贸易之路,老槐树变成了迎客松。每天迎来送往:车帮马队,镖旗猎猎。茶坊街摆起了茶摊,商铺,典当行,成衣铺,饭铺……不重功名重商贾,村里后生一个个到县城字号里学年轻,当伙计,博学多识的李宏龄,郝可久,在票号界领一时之风骚,大笔书写晋商的传奇。
老槐树自然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槐荫下的子孙小有成就,自然平常人平常心。
至于外敌入侵,槐荫下的儿郎从不知道畏惧,鲜血染红了寿圣寺的砖块,染红了茶坊街戏台,肥沃着槐树脚下的根脉。槐树自然看到过西源祠村轰轰烈烈的土改,翻身后的农民展开热火朝天的建设高潮。之后的彷徨,徘徊。一个年轻人站在茶坊街对身边的朋友说,我想如果我当了领导,我将会尽一切力量改变咱们村的面貌。这样,有一天我老了,在台阶上和老头们叨歇歇,我会自豪地说,这一切的改变,都是我领着大家做的。这个年轻人没有食言,寿圣寺,茶坊街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西源祠本来建筑格局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被人称作凤凰村。后来其他村有人说,他们村才是凤凰村。西源祠人不反驳,骨子里有一种自信和豁达,缄默如槐树。街道翻新了,店铺重开了,寿圣寺焕发了新彩。民国的时候,寿圣寺门前建有一座望乡台,人们相信人死后,灵魂恋恋不舍地走上望乡台,最后回望家乡和亲人,从此阴阳两隔。出殡后,孝子会把孝衣孝索挂在槐树上。人们坚信,槐树是有神灵的。如今人们把红布挂在树上,祈愿美好生活在神灵的护佑下实现,祈愿神奇的老槐树永葆青春。
如今,槐树老了,槐树还能不能涅槃重生,浴火重生?有一年半夜,槐树突然从树中心冒出火来,大火熊熊燃烧,村民们自发冲出来救火,直到消防队赶来扑灭了大火。这颗历经苦难的老树至今傲然屹立,枯枝上长出新枝。春暖花开,新枝依旧枝繁叶茂。春天来了,正赶上好时候。
站在树下,我还会傻傻地看着老树笑,回想长辈们叨歇歇,傻傻地想着一些傻傻的人或者事情。
我的魂牵梦绕的老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