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长安是有脉搏的。
这感觉,是在一个秋深的黄昏,在城墙根下蓦然触到的。夕阳的余晖,正从垛口间缓缓抽离,青灰色的砖石渐渐凉了下去。我把手掌平贴在那些粗糙的、刻满了岁月裂隙的墙面上,阖上眼。起初是一片沉沉的静默,仿佛时光在此凝固成了厚重的琥珀。可当你屏住呼吸,将心神沉到极深处,便能觉出一点震颤,从掌心直透到心尖上去——那不是声音,是一种搏动,沉稳、绵长,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这心跳,源自公元前十一世纪那对开创礼乐的父子,源自横扫六合的那个虎狼之师,也源自丝路上那支永不疲倦的驼铃商队。
这绵长而雄浑的脉搏,起于丰镐。那文王演易、周公制礼的年代,声音是清越的,像编钟在宗庙里响起,每一个音符都秩序井然,宣告着一个“礼乐文明”的诞生。那是文明的少年时代,目光清澈,步履端庄,为这片土地注入了第一缕温润而坚韧的精神气血。
然而,长安的脉搏从不单一。渭水北岸,咸阳原上,风声陡然变得凌厉。那脉搏里,掺入了秦始皇虎狼之师的铁蹄声,掺入了兵马俑坑里万千陶俑整齐划一的顿足声。那是法家的筋骨,是“书同文,车同轨”的宏大意志,是帝国一统的雷霆万钧。这雷霆,将分散的诸侯国锻造成一个整体,让“统一”二字,从此成为刻入我们血脉最深处的基因。
这刚健的脉搏,到了汉家,便化作了未央宫前的猎猎旌旗,化作了司马迁在蚕室中忍着剧痛书写的竹简沙沙声。他一支竹笔,蘸着屈辱与血泪,却为这个民族立下了千秋史魂。而同时,张骞的使团,正手持节杖,走向那片风沙弥漫的未知。驼铃开始响起,清脆、悠远,与长安沉稳的心跳编织在一起。从此,西域的胡乐、波斯的银器、天竺的佛法,如同新鲜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注入这古老身躯。这脉搏,变得雄浑而开阔,那是“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自信,也是“百川归海”的包容。
这脉搏最为澎湃、最为华丽的乐章,无疑在唐代。那是长安的青春,是人类少年时代一个流光溢彩的梦。这心跳声来自大明宫中万国来朝的朝贺,来自曲江池畔诗人们纵酒高歌的吟唱,也来自西市胡姬旋转如风的舞步。李白在这里,让脉搏化作了“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醉意与狂傲;吴道子在这里,让脉搏化作了壁上飞天衣带当风的线条。佛法也在此刻完成了它最伟大的中国化,玄奘取回的真经,在慈恩寺的译场里化作智慧的血脉,流淌至今。那时的长安,每一次搏动,都让世界为之共振。
梦,总有醒时。当帝国的繁华随着漕运一同枯竭,政治的中心向东漂移,长安的脉搏似乎渐渐沉缓、微弱了下去。它从一颗奔腾不息的心脏,变成了一座沉默的纪念碑。然而,脉搏并未停止。它转入地下,潜入民间,在关中老农吼出的秦腔里,在书院门书法家临帖的笔锋里,在学者们皓首穷经的坚守里,默默地、顽强地跳动着。它不再是震动天下的惊雷,而是维系文明不灭的星火。
而今天,在新时代的曙光中,这古老的脉搏正被注入全新的生命力。长安,这座永不谢幕的舞台,再次迎来了属于它的高光时刻。丝路的驼铃已化为中欧班列的汽笛,声震亚欧大陆;大雁塔的倒影旁,巍然耸立起追求真理与智慧的创新港、翱翔星海的“航天城”;秦皇汉武曾挥斥方遒的土地,如今正跃动着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的脉搏。这不再是单纯的怀旧,而是一场伟大的文明再造——我们以周人的持重传承薪火,以秦人的魄力开拓进取,以汉人的胸怀拥抱世界,以唐人的自信开创未来。这新旧交织的宏伟交响,正是长安脉搏在二十一世纪最为强劲、最为昂扬的节拍。
于是,我明白了。这绵延三千年的脉搏,究竟是什么。
它是“根脉”的脉。是无论我们走向何方,都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文化基因,是礼乐、仁义、史笔、诗魂,是我们精神的故乡。
它更是“命脉”的脉。是一个文明在历经辉煌、苦难、沉寂与复兴后,依旧磅礴有力的生命迹象。它告诉我们,没有永远的巅峰,也绝没有真正的沉沦,只有生命本身那不屈不挠的延续与演进。
它还是“国脉”的脉。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上,长安所代表的,不仅是历史的深度,更是未来的方向。我们期许这座千年古都,能继续作为东西方文明的交汇点,以厚重的底蕴滋养创新,以开放的心态引领潮流,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时代,再次成为启迪全世界的智慧之源。
夜色四合,城墙上的灯笼次第亮起,像为这古老的躯体系上了一条温存的绶带。我再次将手掌贴上砖石。那搏动,仿佛与我自己的心跳渐渐合拍。是啊,我们每一个中国人,何尝不是行走的“长安”?我们的血脉里,流淌着周人的礼、秦人的法、汉人的魂、唐人的魄。
这脉搏,从未止息。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你我的胸膛里,在神州大地的每一次呼吸里,在民族复兴的每一寸光阴里,沉稳、有力地,跳动着下一个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