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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智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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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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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的周末

第一乐章:晨钟·石语

周末的晨光,并非从天而降,而是自地底漫溢而出。它是从碑林博物馆第九展室那方《石台孝经》的基座下,一丝丝沁出来的。光线穿过窗棂,落在青灰色的碑石上,仿佛被淬炼过,有了重量和质地。

一位白发老者立于《开成石经》前,身影清癯如一笔悬针竖。他蘸墨的姿势,像从千年的井中汲水。笔锋触及宣纸的刹那,沙沙声起,那不是书写,是蚕在时光的桑叶上,啃食文明的脉络。

“不是我们在写字,”他未抬头,声音如同碑上的尘埃般静谧,“是时间,在借着我们的手,延续它自己。”

我凝视着欧阳询《九成宫》里那个“永”字,一波三折,如一条微缩的黄河。我的目光,却被一方无名残碑攫住。上面只余一个完整的「心」字。那一「点」,如泪滴,欲坠不坠。是谁的心事,穿越了兵燹与时光,最终被简化成一个笔画,却依然如此沉重?

这满室的石碑,是文明的礁石,任凭历史的洪水一次次冲刷,它们兀自岿然,让精神的流水,在礁石间激荡出永不消逝的回响。

第二乐章:午市·烟火

从碑林的幽深踏入回坊,像猛地揭开一个沸腾的鼎。嗅觉先于视觉被俘获:玫瑰镜糕的甜腻,孜然与羊油在烈火上缔结的金色盟约,散发出近乎暴烈的香气,以及骤然闯入的、蜜渍桂花糕的清芬……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活色生生的网。

我在“老白家”坐下,学着邻座老人的样子,将坚硬的饦饦馍细细掰开。这是个仪式,指尖的力度与耐心,是开启美味的唯一钥匙。老人掰得极慢,每一块都力求匀称,如同僧侣的日课。

“急不得。”他仿佛自语,“这掰的不是馍,是工夫。从前车马慢,这工夫,就是日子本身。”

我忽然懂了。西安的“慢”,不是停滞,是沉淀。是地铁的盾构机在脚下轰鸣,向着盛唐的墓穴掘进时,地面上这双掰馍的手,依然稳如昭陵六骏的磐石。快与慢,在此处不是对立,而是共生共荣的阴阳两极。

第三乐章:暮鼓·城魂

黄昏,我由永宁门登上城墙。这是另一部摊开的巨著,以十三公里的青砖为书页。夕阳正为这部无字之书镀上金色的批注。

东南城角,秦腔自乐班的吼声破空而来,一声“王朝马汉喊一声”,苍凉粗粝,震得垛口的荒草簌簌发抖。那声音不是传入耳朵,而是撞在胸骨上,带着黄土高原千年的干渴与暴晒。

一位画画的女孩靠在雉堞边,画板上的城墙被她用水墨晕染,竟如一卷徐徐展开的竹简。

“你觉得,”她抬眼,望穿我的恍惚,“我们是站在历史的终点,还是其中?”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只是望向城墙内外:一侧是书院门老街的墨香与宣纸,一侧是钟楼商圈霓虹勾勒的玻璃幕墙;更远处,大雁塔像一枚盖在晚霞请柬上的玄印。古今在此处,并非割裂的断层,而是交融的血脉。

夜色终于像一砚浓墨,在城墙下缓缓化开。南门洞下,民谣歌手的吉他与歌声,温柔地包裹着下班路过的人群。几个微醺的年轻人跟着合唱,歌声飘过含光门博物馆裸露的断面——唐、五代、宋、元、明、清的夯土层,在射灯下袒露无遗,像大地珍藏的年轮。

我触摸着一块洪武七年的城砖,粗糙,微凉。星光落于其上,仿佛凝霜。

我们从来不是历史的凭吊者,而是文明长河里的摆渡人。那秦腔是它的呼吸,掰馍的指尖是它的脉搏,碑刻的笔锋是它的神经,而这不语的城砖,是它强健而沉默的骨骼。

一片银杏叶,打着旋,落在青砖上。

所谓永恒,不就是这无数个刹那,用文明的金线,坚韧地串联起来的长河么?

我走下城墙,汇入人流。钟楼的灯亮了,为又一个周末的黄昏,画上了一个圆满的、长安的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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