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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智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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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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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书院记

推开位于西安市书院门的关中书院大门,八百年古柏的影子与四百年读书声,一虚一实,同时落在地上,像时光本身完成了第一次对仗。

这扇门每一次开启,都是对一场精神雅集的闯入。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关学巨擘冯从吾在此振臂一呼:“理学非空谈也,当佐用于世!”其声如钟,回响的却是四百年前张载在关中大地立下的四句誓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如四根巨柱,撑起了整座关学的苍穹。宝庆寺旁的临时讲堂,由此蜕变为西北理学重镇,不仅是一处传道授业之所,更是横渠四句在尘世间的物质化身。

天启六年,阉党拆毁书院。记载称,当“斯道中天”匾额被强行拽落时,榫卯处发出呜咽般的断裂声,惊起柏树上终日栖息的鸦群,黑压压盘旋三日不散。然而,仅三十八年后,书院在原址重生。新匾额悬挂时,据说有老者看见,当年的鸦群后裔,又悄然落回了古柏的枝头——毁灭与重建,于它们而言,只是庭院一次稍长的呼吸;于关学而言,却是“为往圣继绝学”誓言在血火中的一次悲怆兑现。那四句誓言太重,重得连时代的铁锤也无法将它砸碎,只能让它沉入泥土,在更深处扎根。

青石板被时光磨出了玉的光泽——那不仅是冯从吾的布鞋、李二曲的竹杖、西迁学子的草履的叠加,更是无数个清晨对“立心”“立命”的思索徘徊,与无数个黄昏向“继绝学”“开太平”的艰辛步履,共同打磨出的包浆。光线滑过时,几乎能照见历代行者脸上,那相似的、专注而平静的侧影。书院就这样匍匐在关中沃土上,把张载那声震动千古的浩叹,把吕柟“躬行实践”的恳切,都敛成了泮池里一泓沉默而深湛的水。这水,映照过“为天地立心”的浩瀚星空,也承载过“为生民立命”的尘世风霜。

二进院的古柏最知时节。 春是新绿,夏是浓阴,秋时黄叶如铜钱般簌簌落下,冬来虬枝在雪中写出天书。树下“敦本尚实”碑,阳面阴面的温差总差着半度——朝讲学堂的那面,留着历代师者掌心的温度,也烙刻着关学的根本精神:“敦本”是向内,是“立心”“立命”的修养;“尚实”是向外,是“继绝学”“开太平”的实践。那半度的温差,是横渠四句内在张力——高远理想与踏实路径之间——摩擦产生的精神热能。以手抚之,触到的是一部微型的关学能量守恒史。

允执堂的晨钟总在卯正响起。 那声音沉入青砖缝,顺着苔痕爬上柱础,沿楠木大梁升到藻井,最后从斗拱间逸出,惊起檐角铜铃的颤音。冯从吾定规时所言“钟声入地三尺,学问才能扎根”,此语直通张载“太虚即气”的宇宙观。在关学看来,学问非悬浮之识,尤其那四句惊天誓言,更非飘渺口号,而是一种可沉淀、可聚合、可化生万物的“清明之气”。钟声入地,便是将“为万世开太平”的宏大抱负,化作可滋养当下根脉的实在能量。如今敲钟人换了几十代,那铜钟内壁的震动,仍是最准确的关中官话,每一次回荡,都是一次对横渠四句的低声温习。

斯道中天阁的楼梯有二十三阶,每阶都是历史的年轮,亦是对那四句誓言不同侧重的攀登。 第三阶凹陷最深,承载着康熙年间复兴关学、重“继绝学”的沉重使命;第九阶的指甲划痕,传说属于一位乾隆年间的寒门学子,刻画着在“立命”的生存压力与“立心”的理想追求之间的撕扯;最高一阶最平整,只有从容离去的布鞋底留下的绸缎光泽——那是将四句誓言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后的坦荡与安然。拾级而上,如同翻阅一部如何将磅礴誓言,一步步落为生命实迹的进阶史。

碑廊最深处有块无字碑。 月光好的夜里,碑面偶浮墨痕,似有人对虚空授课。此碑不仅是“留给还没说完的话”,更是对“为往圣继绝学”的深刻注释——真正的继承,不是简单复述,而是以当代的生命实践去接续、去诠释、去开创。张载言“心解则求义自明”,冯从吾强调“躬行默识”。无字之碑,恰是邀请每个面对它的人,以自身的抉择与行动去填写:在你的时代,何为“立心”?何以“立命”?如何“继绝学”?怎样“开太平”?学问与誓言的终极证明,终不在言语,而在万世的践行。

西斋房窗棂的冰裂纹,不多不少四百二十格,暗合书院年岁。 去年秋雨,东北角添了道新痕,正是2023年书院重开之日。老木头比人更记得时辰,这道裂痕不是衰败的标记,而是古老传统在当代必然的创造性断裂与新生,是关学“勇于造道”精神在物质世界的显形,是横渠四句穿越时空,在新时代寻找新回音的刻痕。

精一堂前的铜香炉,三足深浅不一,是一部沉默的编年史。 东南足最深陷,铭记着明代毁院运动中,学子们冒死藏匿典籍、践行“为往圣继绝学”的踉跄脚步;西北足最新,镌刻着去年重阳,百岁校友坐轮椅归来、诠释“为生民立命”一生不渝的痕迹。香灰积了四百年从未满溢——每到大雪,总有无名手拂去表层,露出底下层层银杏叶,每片叶脉都清晰如初。这定期归零的仪式,隐喻着关学精神在代代相传中,既能累积“万世开太平”的厚度,又能永葆“为天地立心”那一念初心的鲜活。

黄昏时分,三个时代的读书人在同一缕光里交错成影。 斜阳穿过棂星门石雕孔洞,在地上投出变幻的卦象。您若静立太久,可能会在某个恍惚的瞬间,失去时间的坐标。清代生员的青衫、民国师范生的钢笔、当下学子的平板屏幕,在此刻的光束中叠印、渗透,最终纺成同一匹精神的素绢。他们面对不同的世局,却共享同一种源自横渠四句的庄严姿态:于古老庭院中,探寻各自安身立命、经世致用的智慧。这姿态本身,比任何具体的学问答案都更古老,也更年轻。

最动人的是雨天的泮池。 雨滴敲响荷叶,落入池中,在碑刻拓片里找到回声。《论语》《尚书》的句子,每个字都漾开一圈涟漪,四百年的教诲在水面重新排版。而横渠四句,从不刻在碑上,却如这雨水本身,无声浸润每一寸空间,滋养每一片荷叶。池底沉着万历瓦当、乾隆砚台、民国镜架、去年遗落的钢笔——时间在这里并非层累的废墟,而是一座透明的陈列馆。所有时代的信物,都平等地安睡于同一泓由“立心”之愿与“立命”之行汇成的活水之下,保持着它们为那句“开太平”理想而奉献的初心。

离开时回望,匾额“关中书院”四字,每日子午显现不同气质。 午时锋芒如刚淬火的剑,是关学“及物”的锋芒,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践行担当;子时温润似包浆的玉,是关学“返己”的浑厚,是“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的内向涵养。这日复一日的阴阳交割,是书院在时光中为自己举行的静默仪式,演练着横渠四句中蕴含的、儒学最艰深的平衡术——心性与事功,理想与现实,永恒与当下。

走出百米,忽闻身后传来苍老的击柝声。那自明代未绝的闭院信号,一声递一声,从允执堂传到精一堂,穿过碑廊,掠过泮池,最后停在古柏最高处那片月光里。忽然彻悟:这书院最珍贵的,是每个角落都在进行的、永不结束的对话——砖与雨的对话,木与光的对话,古人与今人的对话,实学与心性的对话。而所有对话的灵魂,正是那四句如北斗般悬于关中夜空、照亮千年学脉的誓言。它追问着每一个过客:生命如何在与天地、生民、往圣、万世的联结中,成就其真正的尊严与意义?

终南山的风吹过来,把书院的门环吹得轻响,像在翻一册永远读不完的书。 这册书的扉页上,只题着四句话,二十个字。翻书声很轻,却压住了整座城市的市嚣。

您转身离去,重回人海。起初并无异样,直到某个时刻——也许是地铁拥挤时您下意识礼让的那个空间,也许是面对难题时那句脱口而出的“试试看”所开辟的可能,也许是对他人命运偶然生起的那份关切,也许是午夜梦回时,那阵似有若无、却让您心神俱澈的“太平”之气——您忽然发觉,那击柝声的余韵,那四句誓言的重量,并未消散。它们只是从耳畔沉入了血脉,调整了您心跳的节律,重塑了您呼吸的格局。

原来,书院最高的授业并非在允执堂内,而是在这漫长的尘世中。它赠您的不是一块可佩的玉,而是一方看不见的心砚。这方砚,以“天地”为形,以“生民”为池,以“往圣”之智为墨,以“万世”之盼为水。往后的岁月,您的每一次思考与抉择,都将在此研磨、成形。而长安的万家灯火,就这样,一代一代,被这方无声却磅礴的砚台,磨出温润而坚韧的,属于人间世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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