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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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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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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春

豫东南平原的春讯总是从泡桐花跌坠开始的。昨夜还缀着霜粒的枝桠,今晨忽然就扑簌簌落下几朵淡紫铃铛,花瓣底端泛着月牙白,边缘蜷曲处沁出蜜糖似的半透明汁液。惊醒了蜷在墙根的狸花猫,它弓起沾满苍耳子的脊背,琥珀色竖瞳里映着满地破碎的春痕——半片花瓣正巧跌进昨夜的残雪,淡紫镶着银边,宛如冻在冰棱里的蝶翅。炊烟从青灰瓦缝里钻出来时,新翻的泥土正蒸腾着白汽,铁犁剖开的垄沟里,蚯蚓拱动的红褐脊梁上还黏着半粒未化的雪霰。

村东头的荷花塘最先活泛起来。残冰裂成透明的鱼鳞状,每片冰晶里都冻着细小的气泡,绿头鸭橘红色的蹼掌在水下划开道道金痕,啄碎的冰碴子沾在它们墨绿的头羽上,像撒了把水晶屑。突然有青灰的脊线掠过冰隙——越冬的泥鳅翻身时甩出的水花,在晨光里绽成细小的彩虹,惊得浮萍下的孑孓四散逃窜。竹笊篱往浮萍间轻轻一抄,那些滑腻的小东西便在柳条筐里扭成乌亮的麻绳,沾着淤泥的腮帮一鼓一翕,吐出串细碎的气泡,每个气泡破裂时都释放出河底腐殖土特有的腥甜。

当油菜田的紫云英开得泼紫流金时,整片原野仿佛打翻了几十缸靛青与藤黄。我们的靛蓝布衫蹭过花穗,惊起蛰伏的菜粉蝶,翅膀上的鳞粉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肩头,在阳光下泛出珍珠母般的幽光。野蜂围着磨破的袖口打转,翅膜震动声混着远处石碾转动的吱呀,碾槽里新收的油菜籽正渗出晶亮的油脂。母亲收茵陈蒿的陶罐泛着咸菜缸的釉光,晒透的药草在罐底窸窣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瓦檐下的燕巢里,雏鸟嫩黄的喙缘还沾着青虫的汁液,新絮的柳棉缠在它们灰褐的绒毛上,像缀着星子。

春分时节的秧田最是教人屏息。水面浮着细碎的萍钱,蓄满水的梯田把天空碎成万千银鳞,云影游过时惊起蹲在稻茬上的翠鸟,它振翅掠过的轨迹在镜面划出细长的裂痕。老把式们的赤脚陷在泥里,脚踝皱纹间嵌着去年的稻壳,他们撒种的手势像在弹奏隐形的琴弦——拇指与食指捻起谷种时,掌纹里的泥垢都泛着金芒。谷粒落水时溅起的圆纹尚未消散,第二把金雨又簌簌而下,惊得水蜘蛛慌忙撑开细长的腿脚逃向田埂。我学着把指缝抿成细线,谷粒却总从虎口漏成歪斜的蚯蚓,沾着泥浆的掌心纹路里,嵌着几颗倔强的金黄,在暮色中像嵌进血肉的星辰。

今年清明归乡,老宅后的泡桐树被砍去了半边枝桠。断口处的年轮渗出琥珀色的汁液,蚂蚁正沿着凝固的泪痕排成蜿蜒的黑线,工蚁们搬运的树脂碎屑在夕照下宛如流动的玛瑙。树墩上栖着的蓝尾鹊扭头梳羽,翅尖的钴蓝在暮色里泛着金属光泽,尾羽扫过树皮时,蹭亮了我十三岁刻的那道歪斜的"早"字——刻痕里积着经年的雨水,竟生出了绒绿的青苔。风起时仍有桐花旋转而下,跌在生了青苔的磨盘上,惊飞正在啄食花瓣碎屑的麻雀,它们扑棱的翅风掀动了磨眼里的陈年麦壳。暗红陶盆里新移栽的月季探出嫩枝,细刺上还挂着狸猫去年秋天遗落的橘色绒毛,绒毛末端粘着颗干瘪的苍耳,像系着颗褪色的铃铛。

蹲下身细看,树根处的腐殖土里钻出几簇鹅黄的草芽,蚁群正搬运着泡桐花的残瓣。某片花瓣背面,仍清晰可见童年用苇杆戳出的孔洞——那原是想做成能吹响的桐花哨,却总也学不会让两片纤薄的花瓣共振发声。起身时,一枚完整的桐花跌进衣领,花萼处的晨露顺着脊梁滑下,凉意蜿蜒的轨迹,与二十年前那个贪玩孩童被春雨浸透衣衫时的战栗,竟在记忆里严丝合缝地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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