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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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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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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山的十年

本故事,发生在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的十年间。

林峰蹲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默默点燃一支烟,望着灰蒙蒙的大山。心底那想了千百遍的念头又涌上来:“我到底少了些什么?为什么拼尽了力气,还是没能出人头地?”他皱了皱眉,连呼吸都带着股说不出的沉重。

他也抱怨过,觉得生活从没给过自己机遇。可静下心来细想,哪是生活不给机会,说到底还是自己太没用——没读过多少书,见识短,就这底子,好机遇哪能轮得到我?只能在底层出卖廉价劳动力,换点日常过日子的钱,要么就跟祖辈一样守着大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子在浑浑噩噩中溜走,自己却愈发窝囊。盖不起新房,家徒四壁,连媳妇都娶不到!他忽然想起老辈人常说的话:“力微休负重,遭难莫寻亲。人穷别说话,位卑莫劝人。”这话像针一样扎在心里。

林峰迈出大山的那一刻,命运的齿轮已悄然改变。他辗转抵达陌生城市,第一站便是颇有名气的金博大购物广场——这座商城气派非凡,精致奢华。刚踏入,他便油然而生几分敬畏。就在商场一层的公告栏前,一则招聘启事紧紧吸引了他的目光,上面标注的薪资与福利格外诱人,远超出他在山里的想象。

到招聘处核实,对方给出的答复与信息完全一致。招聘人员查看了他的证件,又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透着几分满意。可就在这时,对方话锋一转:“公司有规定,入职前应聘者需要缴纳押金。”

这句话瞬间浇灭了林峰的期待。今天,为了省钱,现在他连一口饭都没舍得吃。都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为了抓住这份工作,他只能软磨硬泡,一遍遍诉说自己的难处,试图博得对方的同情:“押金能不能从我第一个月工资里扣?”“你这类情况我们遇到过不少,公司规定改不了。”招聘人员的语气没有丝毫松动,“之前有人上了一天班,晚上就穿着公司的制服偷偷跑了,还有更过分的,卷走公司其他物资就没影了……”“我的证件可以押在你们这儿!我肯定不会跑的,”林峰急忙回应,眼神里满是恳求。“没钱交押金,说再多也没用,”招聘人员摆了摆手:“好多人就是把我们这儿当临时落脚点,找到更好的去处就立马走人。给你两天时间回家筹钱,筹到了就来上班,过了两天我们就停止招人,你自己掂量。没别的事就走吧,我们还有一堆工作要忙,没太多时间细谈。”

那时的林峰,哪里懂城里找工作的门道和规矩。他既拿不出押金,也想不出办法解决眼前的难关,只能在金博大附近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两天,始终没找到其他工作。他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再一次失去了稳定下来的机会,只能背着帆布袋,被迫重新踏上不知道下一步往哪走的漂泊路。如今再回想,若是当时能咬牙凑齐那笔钱,以他的性格,起码能少受十年流浪之苦。可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世间从没有“如果”,时光像指间的沙,即便攥得再紧也留不住,终究只能变成心里一道抹不去的遗憾。

夜幕下的站台,林峰攥着手里的火车票,这是他刚改签好的。耳边又响起旁人的叮嘱:火车站向来是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这里鱼龙混杂,联防队员不仅会排查可疑人员,还盯着小偷小摸,稍不注意就可能被拉去垫背。

林峰本是要赶早班火车,误了点,没别的办法,只能在候车室里将就过夜。朦胧间,几个联防队员突然冲过来,推搡着将他拽进了一处临时“拘留室”。屋子里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夜里值班的全是临时聘用的联防队员,也难怪这帮人敢如此为所欲为、嚣张跋扈。林峰人高马大,被拽着时本能地反抗挣扎,几个联防队员一时没能将他摁住。

屋内有一张破旧的黑皮沙发,窝着个中年人,看模样该是这群人的领头。他正挨个盘问被带进来的人,嗓音嘶哑尖利,还夹着一阵接一阵的剧烈干咳——想来是长期抽劣烟、喝烈酒的缘故。大盖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小半张尖瘦的脸,双脚翘在半人高的桌子上,嘴里叼着支烟,一副十分傲慢的样子。烟灰缸里的烟头早已满了,桌上摆着个大茶杯,正冒着热气,时不时有人上前给他续茶水,巴结献殷勤。

“先关起来!关几天让你长点记性!”他对着一个老头不耐烦地吼道。旁边的联防队员跟着附和,手里握着胶皮棍,时不时扬声吆喝两句。胆小的人缩在角落小声嘀咕;也有性子烈的,忍不住抱怨了两句“凭啥乱抓人”——可这话刚出口,立刻被几个联防队员围了上去,胶皮棍在手里敲得咚咚响:“老实点!老实点!别找不痛快!再闹就对你不客气!”

林峰这才看清,昏暗的屋子四周蹲满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被绳子反绑着双手,有的直接戴着手铐。对联防队员来说,这些早已见怪不怪——被带进来的人里,多半是街头混混,偶尔也藏着些惯犯:偷东西的、打架斗殴的、欺负妇女的,甚至有外地流窜过来的。他们这么做,一来是为了完成上面交办的任务,二来也是想趁机捞点油水。当然,里头也有被冤枉带进来的。可多数人到了这里,都是敢怒不敢言。尤其是常被他们“请”来的所谓的“熟人”,进门就主动递烟说好话,乖乖顺着联防队员。在八十年代,这些联防队员攥着“放行权”,能不能顺利出去,多半要看他们的态度。老实人遇上这种事,若是不懂些“规矩”,往往要遭不少罪。

能谋到一份联防队员的差事,对很多人来说本就多了几分吸引力。毕竟手里握着些实权,既显得体面,又能捞些额外的好处。

“蹲下!双手抱头!别等着我们动手!”一个联防队员对着林峰吼道。那领头的尖瘦男人这时才抬眼,瞟了林峰一眼,眼神里带着锐利的审视。他猛吸一口烟,仰头吐出个大大的烟圈,突然提高声音问道:“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林峰挣脱身边人的拉扯,从裤袋里掏出身份证,放在桌子上:“我没犯事。我是回老家,原本买了早班票,误点后改签了下一班,一直在候车室等车,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你们带进来这里。”说着,他又摸出个扁得可怜的钱夹——里头只有两张五元纸币,还有两三张皱巴巴的角票。他从钱夹里抽出那张改签后的火车票,一并放在桌上。

尖瘦男人瞄了一眼钱夹,心里估摸着在林峰身上捞不到油水,况且看林峰这模样,倒像是个认死理的愣头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恶狠狠地骂了句:“鬼鬼祟祟的也不像好人,这次饶了你,快滚!”林峰刚收起证件,就被联防队员连拽带推轰出门,屁股上还挨了几脚。

告别那不堪回首的过往。林峰回家的次数逐渐少了,但只要坐火车,都能真切感觉到:各地的火车站治安状况一年比一年有所改善。曾经混乱的候车区如今秩序井然,随处可见的安保人员和清晰的指引标识,让他出行多了几分安心。

某次,他拎着一瓶矿泉水走进某站,刚到安检口就被工作人员拦下。对方语气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同志您好,麻烦您把矿泉水打开,喝一口。”

林峰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愿多生枝节,挤出个略显僵硬的笑,拧开瓶盖,仰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放下瓶子时,他试探着问:“这样可以了吧?”工作人员没说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过安检。

后来林峰才明白,让他喝一口水,是为了确认瓶里装的不是违禁品。他看着自己的帆布袋子被放上安检传送门,随着传送带送进电子检测仪;工作人员拿着仪器在他身上扫过,触碰到钥匙扣、皮带扣这类金属物品时,仪器就会“滴滴”作响,这时就要把它取下来给工作人员检查。

文明的服务流程、高科技的检测手段,早已融入各地火车站的运营里,治安状况更是今非昔比。只是每当这时,林峰总会想起遥远的北方家乡——藏着厚重的文化脉络,一句“伸手一摸就是春秋文化,两脚一踩就是秦砖汉瓦。”的热门段子,曾引得多少文人骚客驻足。这份生养自己的文化底蕴,他半点也没沾染,只能悄悄将关于家乡的骄傲埋进心里。他望着安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猛地泛起一阵怅然:明明守着那样好的故土,偏偏要背井离乡,挤在别人的城市里讨生活,连乡愁都只能裹在行李里,见不得光似的!

当林峰离开大山,面对高楼林立的城市,他才发现繁华是别人的风景:而现实是他和老乡挤在城郊一栋废弃的烂尾楼,用砖头垒起灶台,架起一口掉了瓷的双耳铁锅,天天只能煮挂面就白菜生活,吃肉都是一种奢侈!楼里几十个空房间,夜里风从破窗灌进来,让人心生悲凉。

天还没亮,林峰就摸黑起来,揣着身份证往外跑,去街上找工作。他找过商场的保安,试过面试小区夜间打更,也试着去找搬运工的活,可这些工作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限制而泡汤!最后,他不敢抬头看招聘人的眼睛,对方一追问,他就先乱了阵脚,好几次都是红着脸狼狈地逃开。沿街的商场、酒楼跑了个遍,没有一家愿意雇他,度日维艰,找份能糊口的工作,成了他迫在眉睫的事。

林峰换了法子,蹲在街边看那贴满的招聘广告,也会花两毛钱买份当地报纸,趴在烂尾楼的水泥地上逐行找有用的招工信息。可命运像跟他开了个玩笑,希望总在眼前晃一下,又飞快地消失。无奈、无助、心酸,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秋后的午后,林峰走在陌生的大街上,心烦意乱——他想,大概没人会跟他一样,连个落脚的工作都找不到。实在没处去,他漫无目的地溜进附近的小公园,园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几片落叶在风里打旋,他那颗漂泊的心,连一丝归宿感都没有。

林峰掏出一支烟,用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点着。脑子里空落落的,直到指尖传来一阵灼痛才猛地回神: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烟头烫到了手指。他下意识地甩掉,又赶紧用脚尖碾灭,这才松了口气。

“这里不准扔烟头!罚款!”从身后传来。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头发烫成蓬松的爆炸卷,胳膊上套着鲜红的袖章,上面印着“监督员”三个字。

林峰自知理亏,“俺错了,俺这就捡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地捡起烟屁股,塞进裤兜里。

见他把“证据”藏了,中年女人更气了,扯着嗓子揪住他的袖子嚷嚷:“你这么大个人,还不如个小孩懂规矩!以为藏起来就没事了?我盯你半天了,今天不交罚款,你别想走!”女人的声音又尖又亮,手抓得紧紧的,非要拉他去管理处。

路过的人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似的扎在林峰身上。他的脸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这么纠缠只会没完没了。女人还在唾沫横飞地骂,见他没掏钱包的意思,索性撒起泼来,嗓门提得更高,像是要让全公园的人都来看他的笑话。

林峰趁女人不注意,猛地挣脱她扯住的袖子,转身就跑。身后的谩骂声追着他,像甩不掉的影子,他不敢回头,一口气穿过好几个路口,七拐八绕地钻进一条陌生的巷子。直到听不见那声音了,他才停下来喘口气。风卷着巷子里的尘土扑在脸上,那女人的骂声、路人的冷眼,还有自己一路的狼狈,像钝刀子割肉似的,在心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的痛。

汽配商城的日子。托老乡的福,林峰总算在正举办展销会的汽配商城找了份打杂的活。老板姓王,看着就像能成大事的人,没多问他的底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只要你听话,让干啥就干啥,错不了。”,林峰求之不得——有份安稳活计,总好过在街头流浪。

这份工作和他之前找的都不一样,多数时候,他得跟在王老板身后,去催商场里商户的租金。说他是“打手”吧,又算不上,王老板从不用暴力逼租,反倒把“软磨硬泡”的功夫练到了家。林峰也算开了眼:一家商户,一次谈不拢就去第二次,两次不行就第三次,有时候一个上午,老板就盯着一家商户磨;当天谈不拢,就第二天接着来,直到对方松口。林峰心里犯着嘀咕:老板明明有派头,手下也跟着几个人,怎么偏要用这种慢功夫讨租金?

公司里的人不多,却各有各的脾性与角色。王老板的副手也姓王,年纪和老板差不多,老板喊他“老王”,透着几分熟稔。老王虽是副总,却没一点架子,待人客气随和,对林峰也一样——既没有上下级的生分,也没牵扯什么利益往来。林峰私下听人说,老王自己开着洗车场,还守着个商铺,只是他和同事们都没见过那些产业,只知道老王每天准时来上班,老板交代的事,从没落下一件,都能按时完成,自己的生意,全靠下班后排开时间打理。不过人心总有防备,老王见了林峰,也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从不跟他多聊,尤其是不提自己的生意——大概也知道,林峰只是临时招来干活的,犯不着深交。

还有个关键人物是老板娘。王老板当着外人的面,总喊她“老板娘”,还笑着跟人说:“公司里的财产大权,全在她手里攥着,我这个老板,就是个空架子。”背地里也有人议论,说王老板能有今天,全靠老板娘一家人的帮衬。老板娘话不多,却极有分量,说要辞退谁,从不含糊,王老板也从不多说一句。林峰去没几天,就亲眼见老板娘炒了好几个业绩不达标的业务员,下手干脆得很。

公司里还有个女出纳,是本地的大龄姑娘,帮着老板娘算账。她和林峰差不多前后脚进的这家招商公司,也是林峰在这儿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姑娘心善,巧的是,两人住的地方离得近,偶尔在公交上碰到,她总会主动帮林峰付车费。在冬天里,总让林峰觉得心里暖烘烘的,那些不顺心的事,好像也能被这暖意融化。只是两人的关系也微妙,不远不近,始终隔着点距离。

另外两个是老板夫妇的远方亲戚。年轻的小伙子是老板的司机,管着公司那辆金杯商务车,随叫随到。公司还有辆黑色桑塔纳,没特殊情况,老板不让他开,大多时候是老板和老板娘自己开——有时候老板还得亲自当司机,林峰也沾了光,坐过好几回。商场每年办展销会,临时需要的业务员,还有林峰这样打杂跑腿的,都是这年轻司机去人才市场招的,老板从不过问。只是林峰和他没什么交集,见了面连招呼都懒得打,也没心思去讨好他。

另一个是姓刘的老人,是老板的同村亲戚,也算公司的核心人物,管着商场地下的停车库,收停车费,还负责开货梯帮商户运货,到了冬天,还要烧锅炉给整个商场供暖。商城新招的几个销售姑娘,个个聪明漂亮、大方得体,林峰也不得不佩服年轻司机的眼光。只是展销会一结束,因业绩未达预期,那些销售姑娘就全被老板娘辞退了。人生的偶遇总来得突然,林峰私下里还偷偷羡慕过其中一个姑娘,可惜两人再没见过——说到底,还是有缘无份。王老板有时候会跟林峰开玩笑:“说实话,我也挺喜欢这帮小姑娘,机灵又大方,可没办法,老板娘说了算,只能看着她们走。”林峰听得出老板话里的无奈,也只能陪着傻笑,打个哈哈应付过去。

林峰干活勤快又卖力,不知道王老板跟老板娘说了些什么,往年展销会结束后,临时工都会被辞退,可他却被老板娘“特赦”了,留在了商城继续做事。王老板也慢慢把他当心腹,让他去协助车库的老刘,除了没让他管收缴的停车费,其他大大小小的事,都让他参与,连商场的电梯和地下车库的锅炉,也教他学着打理。

有次林峰去办公室送报表,听见王老板跟商户打电话,语气格外客气:“您放心,下周我去上海出差,顺路就把合同给您带过去,咱们当面敲定细节。”挂了电话,王老板对着账本叹了口气,嘴里小声嘀咕:“不把业务说得广点,这些老商户哪肯长期续租。”

后来老板出去吃饭会带上他,打电话时也不避着他。只是有件事让林峰很惊讶:王老板明明就在商场里,打电话时却总跟对方说“我现在在北京出差”,下一个电话又说“我在上海开会”,每次说的地方都不一样,他不过是在办公室、地下车库、过道、电梯,甚至厕所里打的电话,自始至终没离开过商城。短短几天,他就能把自己“说”得跑遍了全国各地,还透着股日理万机、忙不完的出差和会议的劲儿。林峰从没问过老板为什么这么做,老板也从没解释过。每次老板打电话,林峰就识趣地闭上嘴,等老板挂了电话,该请示的请示,该汇报的汇报,仿佛刚才那通电话从没存在过。

老板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他聊些未来的打算,可林峰心里清楚,那些话就像空中画饼,解不了他当下的困局。最让他头疼的,是和老刘的关系。老刘本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却处处为难他。林峰听人说,老刘以前在村里当会计,为人刁钻刻薄,老了没人待见,才跑出来找活干。两人同在地下室待着,老刘不让他用脸盆、水桶,说话带着刺,总鄙视他是“乡下佬”,连林峰的鞋子都不让放进屋里,说“有味儿”。为了能在这儿站稳脚跟,林峰只能忍着,老刘说什么他都照办,脏活累活抢着干,闲下来就帮老刘开货梯,给商户运货,晚上还去巡查各商铺的门户,冬天更是帮着烧锅炉。王老板私下跟他说:“老刘那脾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做的这些,我和老板娘都看在眼里,也聊过。他是我同村的,年纪大了没别的事干,我也是照顾他,让他在这儿养老。你还年轻,好好干,别计较太多,以后有机会讨个老婆,就在我这儿成家过日子。”,说者有心,听者有意,林峰心里满是感激。

紧张的招商季过去后,公司的工作又恢复了平静,没那么忙碌了。为了犒劳大家,公司组织了一次郊外野游。爬山的时候,女出纳脚下一滑,伸手想让林峰拉一把,可林峰不知道是胆怯还是害羞,愣是没敢伸手。最后是年轻司机跑过去,一把拉住了姑娘。

下山时,年轻司机见女出纳拎着背包走得吃力,主动接过她的包挎在自己肩上,还笑着跟她说:“市区到这的公交末班车是六点,等会儿咱们得早点往回赶,不然得打车了。”休息时,两人又凑在一块,年轻司机翻出手机里存的商场展销会照片,跟女出纳聊起之前招销售姑娘时的趣事,偶尔传来几句轻松的笑声。

郊游结束后,年轻司机和女出纳就好上了,成了男女朋友,很快确定了关系,上下班都成双成对。后来林峰离开汽配商城,就再也没听过两人的音讯了。

经朋友介绍,林峰认识了开汽配店的一对夫妇,为了多赚点钱糊口,他应下了店里销售员的活。因为单身,也没额外租房,老板便让他住在店里。其实就是在货架上方焊了个钢架,铺块厚木板,放了床垫被褥而已。老板平时是用来临时招待亲戚晚上留宿,现在却成了林峰的临时住所。

这对夫妇总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有时拌几句嘴,有时能闹到动手。林峰24小时守着店,自然成了两人争吵时争相拉拢的“对象”。老板会拍着他的肩膀说:“林峰,我平时待你不薄吧?今天这事,你得站我这边。”心里暗自叹气:这小子看着实在,可脑子转得慢,教了三回配件型号还记混,刚才跟客户报价格都磕巴。现在让他站队,不过是想找个由头让他帮着劝劝老婆——哪成想他攥着清单支支吾吾,连句“哥没错”都说不完整。罢了罢了,跟个闷葫芦较什么劲?等会儿老婆气消了,还得一起理货,总不能真让这小子夹在中间难做人,他那点出息,吵两句就得吓着。转头老板娘又会拉着他的胳膊,语气急切:“林峰,你评评理,明明是他不讲理,你得帮我说话。”心里暗自嘀咕:这年轻人看着老实,却是个没主意的,刚才老板明明是故意找茬,他连句公道话都不会说。还指望他帮着评理?看他那副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怕是连我们俩常吵的这点事都没弄明白。也是,一个连配件都能拿错的人,哪懂夫妻间的那些门道?算了,跟他多说也没用,等会儿还是自己跟老板掰扯清楚,免得让这愣头青看了笑话。林峰嘴笨,既不会讨好谁,也不懂怎么调解人家的家务事——更何况是夫妻间的矛盾。他只能站在原地,攥着手里的配件清单,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看着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心里满是局促。可有意思的是,这对夫妻是典型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吵过、闹过甚至打过之后,没几天又会像没事人一样,一起吃饭、一起理货,仿佛之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林峰的业务本就不熟,又没摸清老板和老板娘的脾气,他和老板夫妇的相处总透着股尴尬。最近一次,他又一次给客户拿错了配件,这次不仅被老板狠狠骂了一顿,还要林峰赔钱。老板娘趁机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敷衍的客气:“林峰啊,最近店里生意不好做,赚不到钱,也用不上这么多人了。以后要是忙不过来,再喊你过来帮忙。”林峰不傻,他知道店里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老板和老板娘看他不顺眼,找个理由让他走罢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收拾好铺在隔层上的行李,刚走出汽配店,身后的门被重重关上,还能听见夫妻俩说:“你朋友怎么给我们介绍一个傻子过来帮忙,下次不要信他,这么不靠谱。”林峰鼻子一酸,却还是咬着牙忍着,没敢回头。

推销计算器。林峰又成了四处游逛的无业游民。他在一家写字楼门前看到张贴的招聘信息:“招聘销售员多名,男女不限,年龄不限,学历不限,底薪加提成,月收入过万。”换成以前,他不会理会这样的招聘陷阱——他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现在他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试试。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写字楼的玻璃门,热情的前台小姐领着他进电梯上到十楼。在一间写有“经理办公室”的门前,前台小姐让他稍等,随后敲门走了进去。林峰这才注意到,楼道里好几间办公室的门都是虚掩着的,门牌上分别写着“财务室”“业务部”“人事部”等。他正东张西望、焦急等待时,前台小姐出来告诉他:“我们张经理让你进去。”说完便转身走向电梯。

林峰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怦怦直跳的紧张心情,敲了敲门,直接推门进去。迎面摆着一张偌大的大班台,一张沙发椅上坐着个面容清秀的三十多岁男子——他的发型很讲究,三七分的头发打了发蜡,十分顺滑;一件黑色西服穿得笔挺,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见林峰进来,男子起身招呼他在对面沙发坐下,还给他倒了杯水。

“你贵姓?年龄多大?把你的身份证拿给我看看。”男子问道。林峰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好多公司会借机会扣押身份证,束缚员工的人身自由。虽然他自己没遇到过,但在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人,还是不由得提高了戒备。林峰还算机灵,对张经理说:“我出门忘记带身份证了,只是路过,想进来打听打听。”

“没关系,只要你有兴趣、有责任心、有恒心毅力,这份工作还是很适合你的。”张经理接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峰随口答:“我叫张一谋。”这个名字是他来这座城市时想了很久才取的,本意是想靠学一门手艺谋生。没想到张经理的脸上顿时亮了起来,起身紧握着他的手,笑着打哈哈:“我们俩还是本家,我也姓张!不过你的名字和大导演同名同姓,将来一定能做出辉煌业绩。”

话题一打开,张经理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公司的辉煌业绩,还提到目前公司独家代理市面上最先进的三十二位摇头计算器,这款产品集办公、数字计算、闹钟提醒、语音播报等多种功能于一体……“未来的消费群体和市场前景都大有可为。”张经理说得眉飞色舞,突然话锋一转,“只要你垫付两千元本金,购买公司的十套产品,公司就会把其余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转让给你。后续我们还会根据你的业绩晋升职务、提高提成比例——凭我的直觉,你在公司一定能大有作为。”

林峰能感受到张经理的语气很真诚,可他自己却窘得满脸通红,说话都有些磕巴:“我现在身无分文。”听到这话,张经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比刚才的笑僵硬了些,话语也戛然而止。他坐下来托着下巴,林峰正想起身离开,他突然开口:“张一谋,我看你为人憨厚老实,就破例给你担保一次——但你可别让我失望!你明天带两张一寸相片来报到,我让人事部给你办工作证,再让销售精英带你几天。只要你有进步,肯定能有丰厚回报。”林峰连声感谢,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办公室。

下了楼、出了电梯,前台小姐正微笑着看他,目光温柔迷人。回到住处,林峰激动地跟老乡说起今天的经历。那时候,大家虽听说过传销,却没人亲自碰到过。最后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可被骗的——独身一人,又是光棍一条,骗钱、骗色都沾不上边。“怕什么?先去做做看!”老乡也给林峰打气,晚上两人破例喝了点烧酒,早早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林峰就爬了起来——为了省几块钱车费,他揣着口袋里仅有的几毛钱,撒开腿往街上跑,满脑子就想找家照相馆。穿过几条马路,总算在十字路口瞅见一家“新奇照相馆”,可老板头也不抬地说:“当天取不了,最快明天上午,想当天拿,整个市区都没这规矩!”林峰没敢多问,匆匆拍了照,又一路小跑往昨天面试的写字楼赶。

怕迷路,他走一段就往心里记个记号:路过巷口那家卖包子的早餐店,再拐个弯看到那栋红砖墙的高楼,就是写字楼的方向了。等他喘着粗气跑到写字楼门口,已经有好多年轻男女排着队往里进,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把洗得发白的衬衫都浸湿了。前台小姐依旧露出迷人的微笑,微微低头欠身,用甜甜的嗓音不停打招呼:“早上好,先生。”“早上好,小姐。”对林峰也不例外。

林峰坐电梯到十楼,敲了敲张经理办公室的门。张经理见到他,脸上露出一丝愕然——他没料到林峰会回来。毕竟每天来面试的人一拨接一拨,大多过了一晚上就没了下文。看到林峰额头的汗珠和憔悴的面容,张经理忙起身,礼貌地说:“早上好,张先生。”

林峰连忙回应,结结巴巴地解释:“张经理早上好,我的相片今天拿不到,照相馆老板说最快要到明天上午才能取。”

“哦。”张经理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张一谋,没关系。你今天既然来了,就先带你去培训室学习学习。不过今天不算工资,等你正式和公司签了合同、成为我们的员工,再按业绩和提成给你算工资。”

林峰连连点头:“中,中,中。”

张经理带他到四楼的会议室——说是会议室,其实更像个教室,除了一张讲台、一块大黑板,就没有多余的桌椅。屋子里整齐排列着二十几个年轻男女,组成有序的方队。讲台上的年轻人见张经理进来,立刻停下手中的粉笔迎上来打招呼。

“这位是周老师,也是我们公司的金牌培训师。你要虚心向周老师学习,跟着他能学到真本领。”张经理转头对周老师说,“周老师,这是我们公司新招的员工,呵呵,他跟大导演张艺谋是本家,你多用心培养。我还有别的事要忙,这里就交给你了。”说完,他拍了拍林峰的肩膀:“张一谋,好好跟着学,将来肯定有前途。我先回办公室,有问题可以直接问周老师,不明白的也能来找我。”

林峰目送张经理走进电梯,挥了挥手。

金牌培训师站回讲台上,双手重重拍了两下,声音带着鼓动性:“各位伙伴,都静一静!今天咱们攻坚团队又添一位新伙伴,让我们用掌声欢迎这位张一谋伙伴,一起向着目标冲!”培训室里立刻爆发出整齐又响亮的掌声,欢呼声裹着干劲:“欢迎新伙伴的加入!一起向着目标冲!”气氛瞬间燃到顶点。

金牌培训师招手让林峰站到台前做自我介绍。林峰憋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只报出村里的地名,引来一阵哄笑——没人听过这个地方。直到培训师追问“咱们团队要一起跑市场,得让大家知道你来自哪”,他才慌忙补充完整省、市、县的信息。可当林峰说出自己名字时,台下立刻窃窃私语,像炸开了锅。林峰僵在台上手足无措,培训师及时上前解围:“伙伴们先停一停!咱们这位张一谋,和大导演张艺谋只是同名,大家记准他的脸——从今天起,他就是和咱们一起啃硬骨头、拼业绩的伙伴,必须互帮互助把目标拿下来。你们每个人只要跟着团队往前冲,未来都能成行业里的明星人物!加油,伙伴们!现在快速静下来,接着学能落地的本事。张一谋,你先站到后排,跟上咱们的节奏。”

培训内容围绕“怎么用礼貌用语打开客户话匣”“和陌生人打交道的高效技巧”“能直接用在谈单里的沟通方法”展开。金牌培训师讲得句句贴紧目标,连案例都带着“怎么靠这话术签单”的实操性,台下伙伴听得眼睛发亮,跟着喊口号时满是冲劲。可林峰却听得云里雾里,机械地跟着抬手喊了半天,心里满是焦虑——他满脑子都在想“今晚住哪、明天吃什么”,这些“签单”“目标”对他来说,根本是摸不着的东西。就这样,林峰被稀里糊涂分到另一个小组,跟着其他伙伴一起练起了“模拟谈单”的体验课。

出了大楼还不到两百米,带队的年轻人就把他甩下了。大概是彼此没接触、互不熟悉的缘故,年轻人直言不讳地说:“你还没正式入职,做事也是白做,明天办好入职手续,再听公司安排吧。”林峰想解释几句,想说自己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可对方的冷漠让他把话咽了回去。在陌生的都市里,面对陌生又冷漠的人,他的心情瞬间跌入低谷。

举目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与人群,林峰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路边巷子墙上的广告、电线杆上的“牛皮癣”,他都会情不自禁凑过去看,盼着能找到一丝新的希望。喧嚣的城市与他孤单的身影格格不入。回到住处,林峰倒在地铺上蒙头就睡,醒来时已是深夜。周边零星的灯光斜照进屋里,他动了动身子,没打算起来,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缕阳光透进屋里,林峰才想起要去照相馆取相片。他赶紧起床刷牙、洗了把脸,向老乡借了点钱,匆忙跑到照相馆取了相片,往公司赶。

事情办得格外顺利。不知是张经理忘了,还是别的原因,他没再要林峰的身份证,直接带他去人事部交了相片。不到两分钟,林峰的工作证就做好了,上面印着“卓越公司销售主管张一谋”,红红的印章盖在他那带着苦笑与尴尬的半张脸上。这也让他虚惊一场——要是对方要身份证,他就穿帮了,这份工作也干不成了。林峰忽然觉得,自己像签了卖身契一样,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人事部的一个小姑娘把他领到昨天的培训室。今天换了位霍经理,四十岁左右,东北人,长得五大三粗,脸上带着横肉,说话却十分客气。他详细地给林峰讲解产品性能、推销时的注意事项,重点强调了“怎样和陌生人交谈”“讨价还价的底线”,以及“要学会察言观色、乘胜追击”。

讲解时,林峰怕记漏要点,就在新发的笔记本子上,一笔一画认真地记着,遇到听不懂的地方,就趁着霍经理喝水的间隙,跑去请教;霍经理演示推销话术时,他也主动递上计算器当“道具”,他听得格外认真。霍经理看他这股踏实劲儿,又想起早上张经理提过“这小伙子虽然底子薄,但人老实肯学”,便放下手里的产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最近由我负责带你,你就算我的徒弟。”

这话让林峰第一次感受到了亲切感。领了产品后,林峰和霍经理、另外两个年轻人临时组成搭档小组。他们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拜访住户和商店,推销手中的三十二位摇头电子感应计算器。

霍经理不愧是师傅,特别会见风使舵——面对不同客户,他能拿出不同的销售策略:有打亲情牌的,有引导商店团购、薄利多销的,也有走经济适用路线、玩“降价大处理”套路的。这让林峰这个新手大开眼界,打心底里佩服。

两个多小时里,霍经理已经推销出好几台计算器,另外两个搭档也有收获。林峰心里有点焦躁,却也蠢蠢欲动,渐渐有了信心——他觉得这事儿不算太难,自己应该能胜任,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新的挑战。

中午,他们和霍师傅在一家清真面馆吃了拉面。稍作休息后,霍师傅说:“一谋,下午我们分组吧?以马路为界,你和小杜在左边,我和小李在右边,咱们同时往前推进。”

“中中,这样也好!”林峰回应道。

小杜和他分了工,林峰也算正式单枪匹马、独立作战了。他推销的第一家是服装店,店主是位看起来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或许是生意不好、没顾客的缘故,妇女很认真地听他介绍。林峰的普通话不太标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学到的三十二位摇头电子感应计算器的功能、性能全讲了一遍。中途妇女还打断他,特意追问了一些细节。可当林峰报出价后,妇女却笑着说:“小伙子,前两天也有你们公司的小哥来,我从他那儿买了一台,和你这个一模一样,还比你的便宜呢。”说着,她随手从柜台里拿出计算器给林峰看——确实一模一样。这让林峰更显笨拙,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第二家是家小卖店。林峰刚到门口,老板就热情地喊:“小伙子,你要买什么?便宜点卖给你!”林峰进店说明来意,计算器还没从包里拿出来,老板就吼道:“走!走!我这儿也有计算器卖!”他就这么被轰了出来。

接下来又走了好几家,情况都差不多,林峰一无所获,沮丧得说不出话。最后两家,也许是他哭丧着脸的样子太明显,一进门就被店主骂着赶了出来。他甚至没勇气再走进下一家,心里只盼着早点和霍师傅他们会合,结束今天的工作。

太阳偏西时,林峰在一个十字路口遇见了霍师傅。霍师傅满面红光,高兴地问:“怎么样,一谋?推销出去几台计算器?”

“我、我一台都没推销出去。”林峰把遇到的情况简要说了一遍。

霍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谋,你也别灰心,大家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有时候推销不仅要技巧,还得看运气。时间是你自己的,慢慢琢磨——这份工作,有付出就有收获。这也是你的第一堂实践课,接下来好好调整策略。今天就到这儿吧,不用回公司了,明天早上八点,在公司培训室见。”

林峰和霍师傅道别后,打听着找到能回住处的二路有轨电车,狠心花一元钱坐了回去。

半个月后,林峰虽然也推销出几台计算器,可入不敷出的状况让他渐渐没了希望。推销的路,他越走越迷茫;窘迫的日子,让他不得不选择离开。他心里总渴望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可现实却一次次颠覆他的价值观、人生观、生活观,让他在生存的道路上,又一次偏离了方向。

过客。林峰经多方打听,终于联系上了以前认识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有意帮他找份工作,说是粮仓质检员的岗位,林峰等了许久,才等到领导约他在一家酒楼见面。

不知林峰哪根筋搭错了,竟叫上同乡刚子一同前往。偏巧那天他们去晚了,领导脸上明显透着不悦。因林峰曾在他手下做事,领导说话也毫不客气。刚子性子直率,打一开始就没把这位领导放在眼里,林峰却没意识到,刚子本就是这件事里的局外人。

席间有人示意林峰和刚子再加些菜,领导的话却成了导火索:“我们也是刚开吃,点了这么多菜,你们平时也吃不到这些,吃完了再点,别浪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刚子的牛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暗自较着劲。虽没明说,但喝酒时却故意使坏,不守酒场规矩,还没等别人劝,自己先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说话语无伦次、不着边际。

领导气得指着林峰骂:“你这是什么老乡?简直不识抬举!”林峰不停扯刚子的袖子,低声劝他:“今天我是来求人的,你就消停点,忍一忍吧!”他本是好心带刚子来,没成想刚子借着酒劲,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根本不搭理他。满桌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俩,像看耍猴似的。

领导终于忍无可忍,命令林峰:“把你老乡弄走!”林峰连忙作揖赔罪,拉着刚子往外走。谁知吃饭的地方在地下室上方的二楼,刚子脚下一滑踩空,从二楼滚落到地下室的洗浴中心,引得里面一群女子哈哈大笑。刚子的酒一下醒了大半,幸好没伤着筋骨,最后被保安拎着从地下车库带了出来。林峰紧随其后追出来,拦了辆出租车,扶着刚子回了家。

第二天,刚子大概是心虚,主动问林峰:“我们昨晚怎么回来的?我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林峰一肚子气,没好气道:“就你那样,还能自己走回来?是被人抬回来的!”刚子听完,打着哈哈就走了,全然没当回事。

之后,林峰给领导打了几次电话,询问工作的事。他能明显听出领导没了之前的热心,每次都推脱说:“我再帮你联系联系。”林峰心里也清楚,上次吃饭让领导买单,还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份工作多半是泡汤了。又打了几次电话后,这件事终究不了了之。

说起刚子,林峰总觉得像是上辈子欠了他。这次栽了跟头,他也没吸取教训。后来林峰辗转去了南方,刚子竟又找上门来求他,林峰心一软,还是收留了他。可刚子依旧自以为是,觉得林峰不过是运气好,根本没比自己强多少。即便在林峰手下做事,他也毫无尊重之意,甚至在别人攻击林峰时,还落井下石。

直到这次,两人彻底闹掰,刚子拍拍屁股走了,想必这辈子都不会再想着利用“没用”的林峰了。林峰也从此没再和刚子联系,在他心里,对刚子谈不上恨,只觉得两人不是同路人。相遇是缘,离开便是缘分尽了,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刚子不过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仔细想想,人在异乡漂泊,谁又不是谁的过客呢?

尾声

十年光阴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磨去了林峰的棱角,他再经金博大,幕墙反光仍让他眯眼——那是他初入城市时,因凑不齐押金错失的第一份安稳,也是命运递来又收回的第一缕光。再后来汽配商城里,他凭勤快打破临时工被辞退的惯例,学管商户、摸透锅炉操作、记清停车费登记,本以为攥住了稳定;可转头推销计算器时,公司的破例担保终究抵不过销路难寻、赚不到生活费的窘迫,还是让他重归无业。直到带老乡刚子赴宴,刚子的无礼掐断他离体面工作最近的机会,他才懂:想成为城里人,光靠力气不够,还需人情世故这把钥匙。这无关对错,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太多大山走出的人,都在生存压力与认知局限中跌撞前行,把奋斗与失落,刻进了城市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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