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发生在南方某小镇……
一
90年代的南方小镇,工业区的厂房鳞次栉比,台资、港资的电子厂、制衣厂星罗棋布,厂门口挤满了操着各地方言的年轻人。从北方来投靠哥哥的林峰,终于入职A工厂,成了一名操作工。
车间里,全自动与半自动机器日夜轰鸣,空气中弥漫着铜线的金属味和黄胶带的胶黏气息。他的工作就是重复缠绕电视机消磁线圈、密封、打包、分类装箱,流水线的节奏快得让人不敢停歇,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工资不过几百块钱。厂区外,廉价的出租房、早餐店,连同溜冰场、投影厅和路边卡拉OK摊,构成了他们单调生活里仅有的色彩。在此期间,他认识了同车间的同乡女孩,两人互有好感。女孩常会从老家带来吃的分给他;林峰则会在加班晚归时,帮她买一份宵夜。在异乡的漂泊里,两人成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后来林峰几次换厂,女孩都与他结伴同行。
二
一个周末,两人乘公交出门,女孩刚跨下车门,就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撞倒。林峰急忙报警,处理结果却明显偏袒本地车主,对方百般推诿扯皮,连医药费都不愿承担。林峰陪着女孩跑了好几趟相关部门,可在那个农民工权益保障尚不完善的年代,他们的诉求显得格外无力。林峰拿不出更多的钱和精力去纠缠,女孩终究心灰意冷,收拾行李回了老家,两人从此断了联系。
那是林峰第一次尝到,在异乡生存的无力滋味。
三
女孩走后,林峰总会想起初来南方的那个下午。
那天,哥哥林海从老家带了几个女孩子来进厂打工,想赚点微薄的介绍费,也帮老家姑娘找条出路。一踏入南方这座陌生小镇,他们就被一帮“好心人”围住。小巴车售票员嘴巴甜得像抹了蜜,“帅哥、靓妹”地不停招呼,有人扯着他们的行李往车上拽,也有妇女热情招揽他们去住店。
林海出面交涉,谈好到目的地每人车费十元。几人被推搡着上了车,才发现车厢里早已挤满了人,大多是中老年人。林峰想下车,林海却劝他:“这边情况就这样,能挤上车就不错了,站一会儿没关系。”
车门刚关上,前排和后排的几个黄毛青年就迅速拉上厚窗帘,车厢里瞬间暗了下来。“每个人车费五十块,快点掏出来!”黄毛们扯着嗓子吼道。
有人抱怨太贵,有人嚷嚷要下车,黄毛们当即从座位底下抽出半米多长的钢管,比划着威胁:“吵什么吵!没钱就别上车!”几个年纪大的乘客吓得掏出兜里仅有的十几块钱,被黄毛一把抢过。有人掏一百块要求找零,也被直接夺走。
林海连忙示意林峰别作声,陪着笑脸讨价还价,还小声叮嘱:“别冲动,真闹起来我们吃亏。”司机见他们是年轻人,松口说七个人掏三百块,免一个人的车费。林海哀求:“哥们,我们刚从老家出来,还没挣钱呢,多关照一下吧。”
林峰攥紧拳头,青筋暴起,忍不住吼道:“我们下车!”
黄毛不耐烦地嚷着催钱,林海赶紧扯住他的衣角打圆场,最终以二百块成交。满车乘客在辱骂和威胁下,都乖乖交了钱。
车子行到一个急转弯处,司机突然急刹车,众人摔了一片。司机骂骂咧咧地说车熄火了,让大家下车等着,黄毛们跟着吆喝,要乘客下去推车。乘客们被一个个推搡着下车,最后一个人还被推得摔在地上。那人刚要理论,车门就“砰”地关上,车子轰着油门,转眼没了踪影。
林峰气得一脚踹在路边的树干上,心里五味杂陈。那一刻,他不仅记住了无赖的嚣张,更懂了“谨慎”不是懦弱,是保护自己和身边人的底气。这堂生动的社会教育课,是他初入南方的第一笔“学费”。
四
离开A厂后,林峰进了规模稍大的C电子厂,没料到这里藏着复杂的勾心斗角。老员工抱团排挤新员工,他踏实干活却总被无端刁难,脏活累活全甩给他,还动辄被诬陷“偷懒”。实在难以忍受,他只好再次辗转,入职了一家生产手机配件的工厂。
没干多久,工厂遭遇裁员。林峰因不懂变通,和主管就产量统计问题起了误会,主管一句“不合群”,就让他卷了铺盖。他揣着仅有的积蓄站在小镇的十字路口,晚风吹起衣角,前路茫茫不知何去。
五
走投无路时,林峰进了电路板D厂,成了维护厂门秩序的保安队长。
上下班高峰,摩的在厂门口横冲直撞揽客,把入口堵得水泄不通。老板的怒斥掷在他耳边:“连个门口都看不住,公司要你何用?”人事部更是直接约谈,明确告知若再处理不好,就只能辞退他。失业的阴影,如影随形。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摩的司机的领头人——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咱们相互退让一步,你们有序揽客,别把厂门口搅乱,也让我能交差。”
话音刚落,络腮胡就啐了一口:“少多管闲事,想在这儿立足就收敛些!”其他司机围上来七嘴八舌呵斥,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那股蛮不讲理的气焰,几乎要将他吞噬。
林峰骨子里的硬气被点燃——他从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这场对峙,要么是他们走,要么是自己滚。
三天后的傍晚,几十名手持棍棒的汉子簇拥着络腮胡走来,叫嚣着要给林峰点颜色看看。林峰攥着从食堂后厨抄来的砍骨刀,迎着头皮往前走,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都是讨生活的,何必赶尽杀绝?”他目光扫过人群中几张同乡的脸,喊出自己被辞退的难处。
终究有三人放下棍棒,站到了他身边。络腮胡见势不妙,骂骂咧咧地带人散去。一场冲突,在他的孤勇中平息。
六
经此一事,林峰不想再硬碰硬,辗转进了M电镀厂,只求一份安稳。可他很快陷入更难堪的境地。
厂长辞退员工向来干脆,被辞退者总会带着社会闲散人员堵在厂门口,扔石头、骂脏话,把“讨说法”变成撒野。林峰夹在中间,一边要安抚情绪激动的闹事者,一边要应付厂长“尽快解决”的催促。见得多了,他发现那些闹事者大多是纸老虎,无非是想讨要点烟酒钱。次数多了,他心里只剩麻木。
更让他煎熬的是厂长的“特殊安排”——隔三差五让他去厂门口小店张罗吃喝,美其名曰“联络关系”。每次几十元的花费,虽不多,却让本就微薄的工资捉襟见肘。他看着账本上的赤字,心里暗下决心:这窝囊活,不干了。
递交辞呈那天,阳光刺眼,他走出电镀厂的大门,脚步竟格外轻快。
七
兜兜转转换了好几家工厂,林峰像棵无根的小草,在生存的风雨里飘摇。直到进入E公司,他才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一待便是十年。
他格外珍惜这份稳定,哪怕是最苦最累的活也从不抱怨。可命运的阴云,总在不经意间笼罩。
那天,他因工作琐事与人发生口角,心里堵得发慌,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往出租屋赶。村道十字路口,一辆小轿车突然冲过来,“砰”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摩托车在地上滑出长长的火花。
他挣扎着爬起来,脑海里第一反应竟是:“糟了,摩托车是借的,怎么还回去?”他顾不上擦嘴角的血,一瘸一拐扶起支离破碎的摩托车,手指摩挲着破损的车把,心疼得胸口发紧。
肇事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下车后没看他一眼,只顾着打电话。挂了电话,小伙子立刻换了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跑到他面前连连鞠躬:“大哥,对不起,我是新手,我给你修摩托车,医药费我全包!”
林峰见自己只是皮外伤,便心软了:“只要摩托车能修好就行。”
可半小时后,司机的几个朋友赶到,态度瞬间变得嚣张跋扈。“你小子是不是想讹钱?”一个染着黄发的青年推了他一把,“明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现场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者。林峰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了又松——他还要上班,摩托车又是借来的,真闹起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僵持了一个多小时,他终究妥协了,同意对方以五百元私了。
医药费花了三百多,修车费花了七百多,算下来自己还倒贴了五百多块。这事还成了同事们茶余饭后的笑柄,那些嘲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祸不单行。没过多久,他新买的摩托车骑了才两个半月,竟在上班大门口光天化日之下被偷了。监控画面里,小偷大摇大摆撬锁、骑车离开,案发地正是他分管的区域,值班人员还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下属。
他拿着监控录像,看着下属愧疚的眼神,终究没说一句重话。这事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让他在公司抬不起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暗自认了这份倒霉。
八
十年安稳期里,还有一段经历,成了林峰不愿触碰的伤疤。
他曾因一场莫名其妙的误会,被抓到当地派出所审讯,甚至稀里糊涂成了人质。那段日子,他每天活在恐惧与困惑中,审讯室的白炽灯晃得他睁不开眼,每一句问话都像一把锤子,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直到事情真相大白,他才得以脱身。经此一事,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总觉得自己像被命运捉弄的小丑,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开麻烦的纠缠。“我不过是沧海一粟。”他常对着夜空叹气,人生或许本就如此,该来的躲不掉,得失皆是命中注定。
九
E公司见证了林峰的挣扎与坚守,却终究没能成为他的归宿。随着行业竞争加剧,公司效益下滑,内部矛盾日益凸显。他看着身边的同事一个个离开,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最终,在又一次薪资拖欠后,他递交了辞职申请,结束了这段长达十年的工作。
经朋友介绍,他入职J上市公司担任办公室主任。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他一度以为自己终于熬出了头。可这份风光仅维持了三个月。
公司正处于转型升级的关键期,内部人事斗争愈演愈烈。为推进改革,公司辞退了一批老员工。这些人不甘心,集体堵在公司门口闹事,拉着横幅、喊着口号,甚至冲进办公室打砸,把整个公司搅得鸡犬不宁。
林峰临危受命出面调停。他一边安抚老员工的情绪,承诺会向公司反映诉求;一边要应对领导“尽快平息事端”的压力,终究成了两头不讨好的笑话。老员工骂他“忘本”“帮凶”,领导嫌他“办事不力”“优柔寡断”。
更让他寒心的是,还差三个月即将转正时,公司以“能力不足以胜任岗位”为由将他无偿劝退。被拖欠的工资迟迟未发,他拿着劳动合同,第一次鼓起勇气,走进了劳动仲裁委的大门。
走出仲裁委的那一刻,他望着天空,心里五味杂陈。对比当年女孩车祸维权的无力,这一次,他没有妥协,也没有认输。
十
为了生活,林峰放下身段,在网上投递了Y公司环卫主管的岗位。凭借丰富的管理经验,他成功入职。
可刚上任就遇上文明城市复检,高标准、严要求压得他喘不过气。每天凌晨四五点,天还没亮,他就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大街小巷,检查环卫工的作业情况;晚上十二点前收工已成奢望,常常要忙到后半夜才能回家。风吹日晒雨淋,仅半个月,他就变得又黑又瘦,皮肤脱了一层皮。
他看着手下这些五六十岁的环卫工人,心里满是心疼。他们为了生计,顶着烈日寒风劳作。可公司的压力、严苛的考核,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催促他们。林峰缺乏管理高龄员工的经验,工作方法简单粗放,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却收效甚微。更让他头疼的是几位难缠的女工,她们仗着年纪大、资历老,肆无忌惮偷懒耍滑,还爱斤斤计较,常常因为一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
他尝试过沟通、劝说,可都无济于事。在一次次挫败与无助中,他不得不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后来,他进入了此前E公司的原搭档开办的N公司。入职时,搭档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跟着我干,保证你有奔头。”他满怀希望,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可随着公司规模扩大,两人在管理理念上的矛盾逐渐凸显,从最初的相互信任到彼此猜忌,从共同奋斗到各自为战。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从管理岗位一路下滑,沦为最基层的普通员工。那份满怀期待的希望,最终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消磨殆尽,他再次选择离开。
十一
“经一事长一智”,林峰常常在深夜反思过往。他意识到,若思想不转变,行动上的改变便无从谈起。这些年的起起落落,让他褪去了年少的冲动,多了几分沉稳与务实。
凭借几年积累的经验与人脉,他成功从N公司跳槽到Z公司。这一次,他不再好高骛远,而是脚踏实地从基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
直到Z公司与K厂签订劳务合同,将他外派至K厂工作,后又顺利转为K厂的合同制员工,他才终于找到安稳的归宿。这是他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安稳扎根,也是唯一能享受养老待遇的厂子。拿到劳动合同的那一刻,他双手微微颤抖,眼眶湿润——漂泊多年,他终于不用再担心失业,不用再居无定所,生活终于有了盼头。
为了让孩子能进入公立学校就读,林峰利用业余时间参加社区志愿服务、文明创建宣传等社会活动。他顶着烈日发放宣传资料,冒着大雨清理社区垃圾,耐心解答居民的疑问。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不仅获评“优秀志愿者”“最美调解员”等社会荣誉,还积累了积分,孩子也顺利进入了公立学校。看着孩子背着书包走进校园的背影,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十二
扎根下来后,林峰有了更多时间观察这座小镇。它正处在开发前夕,鱼龙混杂,每天都在上演着光怪陆离的事,灯红酒绿的诱惑背后,藏着底层生存的混沌与挣扎。
有老乡父子俩靠着不正当中介谋生,打着介绍高薪工作的幌子收取高额中介费,骗得不少初来乍到的打工者血本无归。可天道好轮回,后来听说他们卷着一笔中介费跑路,没出半个月就被警方抓获,不仅全额退还赃款,还因诈骗受了相应处罚——这让林峰早早看清,歪门邪道终究走不长远。
小镇的酒局更是藏着不少算计。他认识个酒量惊人的同乡,竟借着酒劲算计自己的亲哥哥,要么偷偷挪用哥哥的血汗钱,要么借着酒局替人担保坑害兄长,这般寡情薄义的行径,实在令人不齿。而那些看似热闹的人情往来中,霸王餐、酒桌赖账的事也屡见不鲜,让他渐渐明白,有些“热闹”背后全是冷漠的算计。
他还见过一位曾经风光的老板,只因经营不善加上收不回外债,红火的生意一夜崩塌,从西装革履的老板沦为风里来雨里去的摩的司机。十多年过去,那人渐渐老去,再见时满脸沧桑,后来开了家早餐铺,生意始终清淡,偶尔还会在十字路口摆摊卖当地的鱼,勉强维持生计。这让林峰懂得,生活起落无常,踏实做事才是根本。
身边人的遭遇,也让林峰在冲动中慢慢学会克制。他有个朋友以拉客为副业,竟为了三元车费,和乘客起了肢体冲突闹到派出所。找人调解无果后,朋友被治安拘留了半个多月,出来后整个人没了往日的血气方刚,沉闷了许多。好在他后来踏实肯干,从打散工做起,竟慢慢熬成了包工头——这件事让林峰暗自警醒,一时意气用事,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林峰自己也有过冲动的教训。一次他替老乡的妻子劝和,在烧烤店和老板起了口角。只因多说了一句“好男不和女斗”,就被对方五六个人围殴。衣服被扯破,背上挨了十几棍,万幸对方没动凶器。那时他年轻气盛,扯掉上衣光着膀子就要拼命对峙,若不是警察及时赶到,真不知会酿成什么大祸。
事后林峰气不过,好几次想找对方报复,可冷静下来观察,发现那群人整日游手好闲,不过是些成不了大气候的无赖,心里只剩鄙视。他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吃多大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安才是打工者最实在的福气,便慢慢咽下了这口气。
这座小镇就像个大熔炉,有人被欲望裹挟着迷失,有人在磕磕绊绊中守住本心。林峰在一次次见证与经历中褪去青涩,渐渐懂得:日子再难,也要守住底线;世事再乱,克制与踏实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十三
那年麦收后的伏天,日头毒得烤人,林峰回了趟老家,村里的水渠又成了家家户户的焦点。
农村浇地从来不是件省心活,水渠挖窄了,水流像细线似的爬不到地头,庄稼都浇不透;挖宽了,泥土经不住水泡,稍不留意就会漫过地界。也正因这寸土寸金的地界,每年浇地时,邻里间的争吵甚至推搡都成了常事。
林峰心里明白,土地里的土是庄稼的命根子,更是邻里和睦的底线。为了图个安稳,他特意把自家地里的水渠挖宽了不少,留出缓冲的余地,就怕水流太急冲了邻居家的田埂。
可天不遂人愿,那年上游的雨水格外丰沛,渠水涨得比往年高了半截,湍急的水流硬生生把渠岸冲得更宽,顺带卷走了邻居家地头的一小片浮土。
这邻居本就不是善茬,平时两家就因宅基地边界的事心存芥蒂,如今见自家丢了土,更是得理不饶人。他叉着腰站在渠边,对着林峰的地骂了一下午,说冲走的土要按亩赔粮食,唾沫星子溅得老远。
林峰带着烟和歉意上门好几次,好话赔了一箩筐,说愿意帮着把田埂培好,再补点化肥钱,可邻居油盐不进,非说“土是根,赔多少都不过分”。
争执的第三天,邻居气不过,抄起铁锹就铲倒了林峰家地边的一排玉米。绿油油的玉米秆倒在地上,断口处还渗着汁液,看得林峰心口发紧。
他平时性子软,谁家有事喊他帮忙从没推辞过,村里都说他老实巴交、唯唯诺诺,可这回,邻居的蛮不讲理彻底踩破了他的底线。“既然你不肯留情,我也只能硬起心肠反击。”林峰咬了咬牙,挥起铁锹毁掉了邻居家一多半玉米——这不是逞强,而是不想再受无休无止的刁难。
这一幕让邻居彻底愣住了,他从没见过老实人发脾气,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手里的铁锹都差点掉在地上。村里的长辈闻讯赶来,看着两边狼藉的田地,又是劝又是说,最后让双方赶紧补种被毁的玉米苗,林峰帮邻居把冲垮的田埂培好,邻居也不再提赔偿的事,这场争斗才算平息。
经此事,以后再浇地就没再起过冲突,邻里间见了面虽不热络,却也少了针锋相对。林峰站在自家的田埂上,看着长势喜人的庄稼,心里渐渐明白:生活里的风雨难免,一味退让换不来体谅,守住该守的底线,才能赢得真正的安宁。
十四
一个寻常的傍晚,林峰去找老乡,中途迷了路。连续三趟公交车都坐反了方向,司机要么盯着前方目不斜视,要么被人潮搅得心烦,竟没人主动提醒他一句。每当他后知后觉发现时,已经坐过了好几站。
末班车已停运,路灯亮了起来,他孤零零地站在路边,满心茫然。
一辆小巴车亮着昏黄的灯向他驶来,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跑过去,特意问售票员:“师傅,车到罗村吗?”
售票员头也没抬,只催着:“上车再说,票价五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跨了上去。刚过一站,售票员才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对面:“坐反了,下去过马路换车。”
林峰的火气“腾”地窜了上来。从早上折腾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一顿饭没吃,目的地还没见着影子。积压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冲昏了头脑,下车时,他抢过售票员手里的零钱,转身就冲进了黑夜。
身后,刺耳的谩骂声划破夜空,他跑得跌跌撞撞,心脏狂跳——他知道自己这下闯祸了,这是抢劫,是犯法的。
手里的零钱被他攥得发烫,悔意涌上心头。他想起家里的老父亲,也想起三叔常告诫他的话:“凡事要忍,犯法的事绝对不能做。”
那年在家,收电费的上门,父亲忙陪着笑脸请求宽限几日,对方却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骂咧咧,还一路尾随纠缠。他当时怒不可遏,冲上去将对方摁倒在地,捡起路边的石头就要砸下去,幸好三叔及时赶来拉开了他。对方临走时放下狠话,他气不过,竟揣着菜刀就往对方村里闯,最后被三叔硬拉了回来,还被狠狠揍了一顿。
“人善被人欺,不假,但以暴制暴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三叔的话犹在耳边。他看着手里的零钱,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售票员的敷衍确实不妥,可他的冲动,不也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夜色渐浓,他反身朝着小巴车消失的方向追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钱必须还回去。哪怕只是几块钱,一旦沾了“抢夺”的性质,就成了一辈子的污点。
跑到下一个路口时,那辆小巴车竟然停在那里,售票员正对着司机抱怨着什么。林峰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零钱递了过去:“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冲动了,钱还给你。”
售票员愣住了,司机也转过头来,脸上的怒气渐渐褪去。售票员迟疑了一下,接过钱:“这趟车确实不到你要去的地方,我带你去前面的换乘站,不收你钱。”
林峰点点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知道,这黑夜中的回头路,不仅让他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更让他找回了迷失的自己。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逞一时之勇,而是在愤怒时守住底线,在冲动时懂得回头。
十五
林峰在K厂安稳度日,却也见识了不少因冲动酿成的悲剧。
同事王海,深夜未经车主同意,骑走一辆无牌无证的报废摩托车,想找值班的小刘买吃的。途经一处临时搭建的板房,因施工方未装照明设施,他被固定钢丝绳绊倒,重重摔在草坪上,额头和手掌都擦破了皮。
王海爬起来走进值班室,故作轻松地跟小刘开玩笑,还阻拦小刘告知领导。可夜班老同事得知他摔得不算轻,且钢丝绳曾勒到脖子,连忙打电话给林峰。林峰怕出意外,当即让老同事强行送王海去附近医院。
检查显示只是皮外伤,但林峰不放心,叮嘱老同事陪王海留院观察。可天快亮时,王海突然吐血不止,情况危急。医生诊断为脑血管破裂,需立即手术,还建议转往市医院。偏偏王海父母远在福建,一天后才能赶到,手术费更是毫无着落,上级领导还把责任全推给了林峰。
情急之下,林峰想到医院院长是老乡,早年曾受过对方照拂,便急忙打电话恳求通融。他拍着胸脯担保,谎称单位会垫付费用、家属已同意由他代签,总算争取到了手术机会。院长和外科专家亲自上阵,为王海做了开颅引流手术,捡回一条性命。看着手术过程,林峰不禁想起父亲当年同样脑血管破裂,却因条件所限错过救治,心里满是怅然。
王海的家人赶来后,曾因赔偿问题在单位大闹,见儿子无碍后才平息。林峰夹在公司和家属之间左右为难,最终为王海争取到了部分住院费用报销。可王海却毫不在意,公司领导来医院探望时,他戴着耳机,姿态随意,全然没有知错悔改的样子。没过几天,王海就被罚款后辞退了。
多年后,王海回南方时给林峰打了个客套的问候电话,并未见面。林峰心里倒也坦荡,做人做事,尽到良心就好。
更让林峰唏嘘的是同事杜刚的事。杜刚因家庭琐事与妻子起了争执,妻子为报复,竟带着同单位的年轻小伙回家,当众宣称对方是自己的新男友,两人还故意搂搂抱抱肆意挑衅。杜刚怒火中烧,一时失控与小伙发生肢体冲突,出手过重,最终因殴打他人被警方治安拘留。
本以为这事就此翻篇,没曾想祸事接踵而至。杜刚拘留期满释放后,一天晚上上班途中,他临时停车如厕,摩托车竟被树丛后的吸毒人员盯上。那人意图抢车,趁他不备骑上车便逃,杜刚反应过来后立刻追赶,同时摁下摩托车遥控钥匙,车子瞬间熄火,吸毒人员险些摔车,只能弃车逃窜。
杜刚又气又急,顺着对方逃跑的方向追去,想将人拦下移交警方。夜色浓重,公园附近地形复杂,吸毒人员慌不择路冲向河边,脚下一滑失足坠入河中。杜刚见状心头一紧,连忙呼喊求救,还掏出手机报警,待他找到工具准备施救时,河里早已没了人影。
两天后,警方在下游大桥下发现一具溺亡尸体,经确认正是那名偷车贼。法医鉴定显示,死者系失足落水溺亡,但杜刚明知河边湿滑且对方神色慌张,仍持续追赶至无退路的河岸边,未及时警示风险,其行为与死亡结果存在直接因果关系,主观上存在疏忽大意的过失。
公司认为林峰作为团队负责人监管不力,派人前来问责;杜刚的家属跑到单位要求承担责任,死者家属也赶来讨要说法。林峰来回奔波于公安局、派出所与公司之间,整个人被这场无休止的扯皮拖得身心俱惫。
直到法院的传票送达,这场风波才迎来最终定论。杜刚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林峰在旁听席上看着这一幕,满心感慨:家庭矛盾可协商解决,遭遇不法侵害可求助警方,可杜刚偏偏一次次被冲动冲昏头脑,越过了法律的红线,最终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
十六
岳父离世的消息传来时,林峰愕然失措,心如刀割。
他想起岳父与父亲惊人的相似——皆是心怀大爱的人。不同之处在于,父亲的爱多了几分唠叨,而岳父的关切,全藏在无言的行动里。听惯了父亲的唠叨,如今反倒格外依恋并铭记这份深沉内敛的父爱。岳父离世前,仍不忘助人于危难,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他的离去,留给后人无尽悲痛。
父亲的愿望,是一家人和睦相处、不分家,兄弟几人齐心协力、出钱出力,再建一座老宅。为了这个愿望,父亲可谓呕心沥血。他不远千里,专程赶到林峰打工的城市,召集兄弟几人沟通谈心,想要统一大家的思想。可令人无比遗憾的是,直到临终闭上双眼,父亲也没能看到孩子们实现他的心愿,一生都未能摆脱窘迫的生活。
带着对生活的失落,以及对子女恨铁不成钢的遗憾,父亲永远地离开了。
十七
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林峰立刻向单位请假,买好火车票后,便带着女儿连夜启程。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老家有个风俗:人过世后三天必须下葬,入土为安,否则便是大不孝。是舅舅跑前跑后,一手张罗操办了父亲的丧事。
母亲含着泪告诉林峰:“你父亲最近一步都不愿离开家,身体最差的时候,就在房前屋后转悠,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你们。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他实在闷得慌,说要出去走走。没料到,原本好好的天,突然就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你父亲大概是预感到了什么,怕自己晕倒在野外无人知晓,便冒着瓢泼大雨往回跑,浑身都湿透了,还一个劲地咳嗽。我以为他只是感冒了,就熬了点姜水给他喝,没想到他躺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送到县城医院后才知道,是脑血管爆裂压迫神经,已经无力回天了。”
林峰站在父亲的坟前,三岁的女儿指着坟头问道:“爸爸,爷爷睡在地下了吗?”
此刻,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失声痛哭,自责、辛酸与悲伤交织在一起。幸好,还有父亲亲手栽种的那棵梧桐树,静静陪伴着他。
他想起,爷爷离世时,自己还哭着闹着要去上学;奶奶走时,他尚未体会到这般锥心的悲痛;外祖父去世时,他未能在身边守孝;最疼他们兄弟的外祖母,在当年缺衣少食的日子里时常救济他们,可她离世时,林峰已远在他乡。三叔也十分疼爱他,可三叔病重期间,他没能给予任何实质性的帮助。还有曾经在东北待他如亲子的老人,离世前他也没能再去看望一眼。
黑夜无比漫长,绝望歇斯底里,心中的愧疚与悔恨,依旧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十八
在某个寻常的午后,林峰走在常走的老路上,忽然,脚步猛地一踉跄,身体毫无预兆地,重重摔在地上——沉闷的声响,被风悄悄掩过。没有丝毫挣扎,意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永远停在了这一刻。
风裹着清冽的秋意,掠过低矮的灌木丛,一片燃得灼目的红叶,打着旋儿,不偏不倚砸在他的额头上,像迟来的、轻得近乎无声的叹息,落在这段,他没来得及收尾的人生里。
那些厂房的轰鸣,那些异乡的风雨,那些坚守的底线,那些未尽的遗憾,都随着这枚红叶的飘落,归于寂静。
十九
林峰的狐朋狗友,在林峰丧礼的酒席上喝的那是酩酊大醉,杯盘一片狼藉,甚至为了口角大打出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