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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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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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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

在吕耒出生之前,爷爷的声音是整个家族的权威。只要他的嗓门一开,再热闹的场合也会瞬间安静下来。爷爷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雷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刻在石头上的碑文,无人敢违逆。爷爷白手起家,曾经历战乱、灾祸和饥荒,凭一双手建房、娶妻、葬养,奠定了在家族中的地位,获得了一锤定音的权力。

1985年的除夕,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寒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产房里,吕耒发出第一声啼哭,声音洪亮得让接生的护士都吓了一跳。那哭声像是撕裂了寂静的夜空,带着新生命特有的力量,在产房里回荡。护士的手微微一抖,差点没拿稳手中的剪刀。

"这孩子嗓门真大!"护士笑着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和欣喜。她熟练地剪断脐带,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吕耒身上的血迹。吕耒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哭声愈发响亮,仿佛在宣告自己的到来。

产房外的走廊上,爷爷拄着拐杖,静静地站着。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隔着玻璃望着六代单传的火种,浑浊的眼睛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当吕耒的哭声传来时,爷爷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老泪纵横。他拄着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掷地有声地宣布:"往后你们都得听他的……"

那是吕耒人生中第一次发声,却已经成为了这个家庭最权威的声音。他的每一声啼哭,都能让全家人手忙脚乱,每一声欢笑,都能让父母眉开眼笑。那时的吕耒还不明白,这或许是他一生中声音最有分量的时刻。

吕耒逐渐懂得通过声音获得万般宠爱。他哭、他闹、他笑,成为了整个家庭的指挥棒。只要他一开口,父母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匆匆地跑来满足他的要求。他的声音像是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全家人的心。

吕耒在家庭的溺爱中渐渐长大,开始离开家,进入校园成为了一名学生。刚入学,吕耒很不习惯,整个课室都是声音,闹哄哄的,谁也听不清谁的声音,谁也不能让谁安静下来,直到老师的到来,整个教室顿时鸦雀无声。为了调节气氛,老师问了一个很简单的入学常识问题,并且点名让吕耒第一个站起来回答。吕耒很得意,终于让所有的小朋友,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了,他响亮地答道:“我不会!”

全班哄堂大笑,连老师也愣住了,一时口不择言地喝道:“你给我站到门口去。”

吕耒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从来没有受到如此强烈的质疑。一直以来,只要他不想,或者不愿意,他就说:我不会。再说,这次老师问的问题,他是真的不会,然而,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魔力,这让他既困惑又惊恐,他站在教室门口,低着头,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

自那以后,一直到高中毕业,课堂上再也没有吕耒的声音。吕耒并不明白,声音的力量并非与生俱来。

高中毕业后,吕耒没有考上大学,只能外出打工。他在厂里拧螺丝,这份工作不算好,但也不算坏,因为不用跟人打交道。吕耒已经不太喜欢讲话,事实上,周围的人,并没有兴趣听他讲话,哪怕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他渐渐对自己的声音失去了自信。只有在冲凉的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声音。他的歌声确实很好听。年终厂庆,饭后大家一起去唱歌。刚进入歌厅,全场闹哄哄的,比车间还要吵杂。领导一讲话,全场马上哑然。然后领导开始唱歌,唱得难听极了,全场仍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好不容易轮到吕耒,他一开嗓子,全场都愣住了,歌声确实很好听。吕耒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一鸣惊人。当大家发觉是吕耒在唱歌时,又面无表情地继续各自的娱乐,聊天的聊天,拼酒的拼酒。吕耒的歌声淹没在大伙嘈杂的热闹中。

后来,吕耒连歌也不喜欢唱了。

一天,车间主任酒后违规操作机床,导致整条生产线报废。车间主任将责任推卸给了拧螺丝的吕耒。吕耒气得火冒三丈,找主管理论。主管冷冷地问:"谁能证明不是你的责任?"整个车间,几十号人都能证明,就算是瞎子都能懂,拧螺丝的吕耒,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操作机床?吕耒低声下气,声泪俱下,哭爹喊娘,求大家为他作证,却没有一个工友愿意为他发声。

毫无意外,吕耒被辞退了。他沮丧地开着他的小电驴,悻悻地返回住所。恰巧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边走路边打电话,结果一个趔趄,整个人倒向了骑行车道。女人的手下意识碰了一下吕耒的右手,小电驴失去控制,撞上了旁边的绿化带,人和车都滚了进去。女人却借助了吕耒手臂的力量,并没有摔倒在地,只是手机掉落地上,屏幕碎裂。吕耒以为车要报废了,结果小电驴没事,自己也仅仅是擦伤了点皮。吕耒正暗自庆幸,没想到女人竟然扯住吕耒的车把,要他赔偿她的手机。

吕耒这才看清女人的脸,确实很漂亮,也确实很霸道。她的眼睛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刺向吕耒的心口。

吕耒据理力争,女人不屑地说道:"去哪说理都不怕你,我倒要看看,人家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交警来了,吕耒坚持责任不在自己,不肯赔偿。后来警察来了,还是认定吕耒要承担大部分的责任,也就是说,他必须赔偿女人摔坏的手机。离开工厂之前,吕耒已经将工资积蓄赔偿殆尽,本已身无分文,只能处理了小电驴,赔偿女人的手机。

吕耒是怒吼着离开城市的,但他的声音,没有谁能够听得见。

回到老家后,吕耒变得颓废起来,他向村中的每一个人,讲述他在城中的际遇,换来的尽是嘲笑。有人还说:“吕耒你这小子赚大发了,竟然能碰漂亮女人的手臂,一定很滑嫩吧?”

吕耒没有想到,一旦回到家中,竟又找回了发号施令的权威,他的声音在家中的地位丝毫没有改变,这让吕耒再也不愿意离开家乡,外出打工了。吕耒不懂得耕种,家乡也没有工厂可以打工,吕耒成了村中名副其实的浪荡儿。

吕耒爷爷留下来的大宅子,当年在村中可是屈指可数的豪宅。而今全村的人,都建起了漂亮的楼房,别墅,他们家的大宅子,却慢慢地变成了危房,低矮破旧,墙壁斑驳脱落,院落空荡,家徒四壁。吕耒变成了游手好闲之人。转眼间,便到了而立之年,家中突然迎来了一场重大的变故,吕耒的父母相继患病,短短的几个月之内,离他而去。偌大的宅子,仅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此后,吕耒的声音,再也没有倾听的对象,他发觉,完全失去了说话的意义。

除夕之夜,吕耒破天荒地操弄起年夜饭来。父母在世之时,他一年四季过的都是饭来张口的日子。父母离世之后,他基本上都是在镇上的小饭馆解决一日三餐。今天,他仿佛在跟自己较劲,弄了满满一桌的年夜饭,倒了两杯酒,主动地拿起杯子,喊道:"吃饭了。"

没有人应答。

半瓶酒下肚,吕耒开始讲话,他对着整桌的饭菜讲个不停,对着斑驳的破墙讲个不停,他太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了。累了,渴了,一杯酒下肚,继续讲。饭菜凉了,吕耒便走出院子,对着满天的星空,口沫横飞地继续讲…… 整个除夕夜,他的嘴巴几乎没有停下来,他太需要有人倾听,这个家也太需要声音了。遗憾的是,能倾听他的讲话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

零点的钟声响起,整个村庄,整个世界,响起了热闹的鞭炮声,新的一年开始了。吕耒的声音,终究还是淹没在新年的炮竹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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