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事

一

蒋老师傍晚六点下班，急匆匆地到市场买菜，急匆匆地回家做饭，然后以风卷残云之势，将饭菜胡乱地塞到肚子里，急匆匆地将碗筷洗刷干净，刚好用了一个小时。儿子文吉第一节晚自习到19点，走路回家五分钟，文吉此刻应该到家。按计划辅导一个半小时，然后文吉再回去学校，进行第三节的晚修，将当天的作业完成。这是母子俩共同制定的备考计划。

蒋老师已经将要讲解的习题准备好，眼睁睁地望着门口。19点30分，文吉还没有回来。蒋老师给文吉班的坐班老师打电话。坐班老师说，我叫了他，他不动，也不理我。

蒋老师亲自去课室，将文吉拉了回来。一路上，蒋老师很想问文吉，为什么考得这么差？为什么不回来补习？但又怕吵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得忍，不然的话，今晚的辅导肯定完成不了。现在已经是三月份，离高考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刚刚进行的模拟考，文吉又退步了，自己可是高三老师，又在同一个学校，任教的班级越考越好，儿子的成绩却是越考越差，蒋老师哪能不急？

文吉一回来，就要上厕所，又过了十分钟，人还没有出来。

蒋老师的怒气涌了上来：这小子一定又是在厕所里玩手机。手机对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新型的毒品，若是不管控的话，哪个小孩不是手不离机？文吉每次回家，必定先回房间拿手机上厕所，但是他很守时，从未超过十分钟。

今天，文吉似乎哪儿都不太对劲，不仅不肯老实地回来补习，而且还破例地呆在厕所不肯出来。

蒋老师用力地拍打厕所门，里面没有反应，也没有任何动静。厕所门没有反应，蒋老师的手却开始疼了起来，她先让绯红的手掌缓缓，打算奋力一击，门开了。

我今天不想补习。文吉摊牌了。

你知道吗？这次考试，又退步了，按照市里的本科分数线划线，你还差整整十分，这是你首次达不到本科线！刚上高三，咱们说好的，按照你的成绩以及排名，保底是重点本科，然后两个月不到，成绩掉到A类本科。这个学期一开始，成绩继续往下掉，B类本科院校。现在离高考还有三个月，你的成绩竟然连本科线都达不到。你说说，到底在想什么？

这大专线不是稳了么？不用担心往下掉了。文吉毫不在乎地说道。

咱们学校本科上线率是百分之九十八，你考什么大专？大专能叫大学吗？小地方可比不上大城市，在这里，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高考就是你们的人生大事。

你不就是担心我给你丢脸吗？我知道你是高级教师，还是县级名班主任。你的儿子一定得是学霸，佼佼者，可惜，我不是！当年我要去外面读书，你偏不给，现在打脸了，是吧？

蒋老师将准备评讲的试卷，狠狠地摔在桌面上：脸是自己争的，人也是自己丢的，你要摆烂，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初中三年，文吉都是学霸级别的存在。毕业的时候，文定决定报考大城市的私立高中，那可是全省文明的重点高中，面向全省招生，按照文吉当时的初中成绩，完全可以提前录取。文斌彬没有同意，文斌彬是教育局的副局长，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一锤定音，文吉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结果，文吉初三的同桌去了那所省实验高中。今年寒假同学相聚叙旧，文吉发现在上学期末的全省统考中，当年的同桌超了他一百多分，完全有机会冲击清华大学。而整个初三阶段，文吉总是压他一头。那次聚会对文定的打击特别大，心中充满着对父母的怨恨。

两人都是在气头上，场面一度下不来，眼看差不多九点了，文斌彬却还没有回家，若是文斌彬在家，至少能够打圆场，缓和一下气氛。

蒋老师也想不明白，文斌彬就那么忙？明明答应了要早点回家，多点陪伴孩子，此刻却仍然不见人影。这可是高考啊，文家的未来，全掌握在文吉的手中。

蒋老师的电话突然响起，适时地将家庭矛盾缓和了下来。电话是级部打来的，蒋老师班上有个学生，在晚自习的时候玩手机，被值班老师发现，让蒋老师抽空过去处理一下。

开学至今，蒋老师班上还真没有人敢私玩手机。她的严厉，以及无处不在的身影，一直都是学生最为忌惮的，到底是谁竟然在这个骨节眼上私玩手机？

蒋老师放下电话，尽量控制情绪，说道：咱们先不吵，你今晚也不用回学校，整理试卷的错题，我待会回来检查。

文吉低声嘟囔：果然是学生重要！

蒋老师没有听见，她像一阵风一样地冲了出去。作为整个小城最好的高中，蒋老师带的可是整个高三最好的班级。可以说，是全县最好的班级，竟然有人在临近高考的时候，公然在课堂上玩手机？这还了得？一定要杀鸡儆猴，枪打出头鸟。

按照级部的规定，因手机违纪，需作停学处理。蒋老师赶到级部的时候，看到丘楚济也在办公室，不禁随口说道：你呆在级部干嘛？还不赶快回去复习？

丘楚济讪讪地答道：蒋老师，我刚才在晚自习偷玩手机，被值班老师发现了。

蒋老师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丘楚济：你说什么？在课堂上偷玩手机的人竟然是你？

级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习惯性地用手扶了一下眼镜框，说道：蒋老师，这是我也没有想到的，所以才给你电话，看看你有没有时间过来处理一下。

丘楚济是整个高三成绩最好的学生，学霸，级长当然认识。若是其他学生，也不需要班主任到场，直接按照违纪条例，作停学处理即可。

蒋老师还是不相信：手机在级部吗？我看看。

级长将没收的手机交给蒋老师。

蒋老师只是看了一眼，便很自信地说道：这不是丘楚济的手机，他的手机不是这个品牌。

蒋老师回过头来，严肃地望着丘楚济：丘楚济，这不是你的手机，你得老实交代，到底是谁在玩手机？

学生的把戏，蒋老师见得多了，一旦偷玩手机被发现，马上采用丢手帕的游戏，将手机传递来传递去，最后整个课室转一圈，手机藏起来，有时候，这招是管用的，反正抓不到罪证，也就处罚不了。当然，也有冤大头，被老师人赃并获的。如果不是丘楚济的手机，顶多也就是当作一般的违纪处理，不用停学，高考在即，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重要，这个骨节眼上，怎么能让全校，也是全县第一名的学生停学呢？蒋老师心中明白，级长叫她回校处理，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蒋老师，确实是我的手机，这台手机，我从来没有上交过，您也知道，谁没个备用机呢？

这下有点麻烦了，明明想给丘楚济台阶，他却不领情，主动承认是他的手机。

你为什么非得在课堂上拿出来玩？你是不是要查资料？级长委婉地继续暗示。如果真是查资料，也可以降格灵活处理。

不是查资料，我是查成绩，我听说这次模拟考成绩出来了。有同学说，成绩已经发到家长群。我想知道考了第几名。

蒋老师又好气又好笑，懊恼地说道：你着急什么？哪次考试不是第一名？全校单科第一名，总分第一名， 也是全县单科、总分第一名，犯得着拿手机出来查询吗？

蒋老师本来打算昨天下午整理好成绩，打印给学生。但是当时看到文吉的考生成绩，心塞得很，连忙去找文吉的任课老师，逐个地聊。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六点，只得先回家准备晚饭，本来想给文吉辅导完毕，第三节晚修再回校，打印公布班级的成绩。要是不耽误，估计丘楚济也就没有必要，拿手机出来查看成绩了。

蒋老师无奈地说：好吧，既然你承认了，那就按照级部的规定处理，明天我约家长过来，停学三天。

级长连忙说：蒋老师，成绩刚出来，马上得评讲试卷，要不，缓一缓再停学？

马上就要高考了，哪一天的课程不重要？天子犯罪，与民同命，没有必要网开一面，我明天一早，就约家长过来。

…… ……

蒋老师回到家，已经将近十点，文吉仍坐在饭桌旁玩手机，非常入迷，错题本上仍然是一片空白。

蒋老师正要发作，文斌彬开门进屋。

文局长，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能不能早点回来陪陪儿子？你的工作很重要，但也没有必要天天早出晚归，加班加点，自己家的孩子就不用管了？

文斌彬问道：儿子，你又咋了？

文吉答非所问，叽咕道：你们这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吗？

蒋老师没好气地说道：文吉这次又考砸了，连本科线都达不到，我叫他回来作错题集，结果一整晚都在玩手机。

什么叫一整晚？我八点多才被你从课室揪回来，现在还不到十点。再说，你让我回来是给我补习，不是让我做错题集。结果人家一个电话，你就不见人影。现在倒好，怪罪我了？从小到大，哪一次不是你的学生更重要？

蒋老师气得肺都要炸了，文吉哪里知道，要不是今天下午着急他的成绩，找科任老师谈话，她早就将班级成绩公布，丘楚济也就不会偷拿手机出来查看成绩。她明天一早还得约家长过来，办理停学的事情，对于班主任来说，在高考即将到来的时候，让成绩最好的学生停学，需要多大的勇气？

手机放桌面，赶紧回房间睡觉，明天早上不能迟到。蒋老师不想继续争吵下去，她也累了。

文吉放下手机，转身进房，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文吉怎么会考得这么差？有成绩单吗？发给我看看。文斌彬也没有想到，文吉的分数竟然连本科线也达不到。

蒋老师将文吉的成绩发给文斌彬。

数学才46分？到底是怎么搞的？不是跟你说了吗？让科任老师跟紧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成绩往下掉啊。

文吉这是有怨气，所有的科任老师都说他是非暴力不合作，不违纪，也不学习，还能怎么办？蒋老师一声苦笑。

高考在即，他能有什么怨气？文斌彬一脸诧异。

中考报考的时候，咱们拒绝让他去省城实验高中读书，这孩子一旦考得不好，就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开始摆烂，现在是越摆越烂。

从教二十几年，什么样的学生，蒋老师都见识过，只不过没有想到，孩子故意摆烂，跟父母对着干，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特别是高考的前夕。

二

第二天英语早读，蒋老师刚到课室，英语老师便将她拉到一边，态度坚决地说：丘楚济要停学，是谁下的决定？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何不跟科任老师商量？反正我是不同意的。

蒋老师一愣，心想：什么时候学生手机违纪停课，需要和科任老师商量？整个学校，隔三岔五的，便有学生因手机违纪停课，这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很快，蒋老师明白英语老师的心思。英语老师似乎比蒋老师更在乎丘楚济的高考，如果丘楚济能够考上985或者211院校，那么将在她的任教履历上添加更有说服力的砝码，今年是她申请调动最好的机会。事实上，英语老师想要调动到南方的城市，今年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因为那边对教师的工作调动申请，有明确的年龄要求，超过四十岁，无论再优秀，也没有任何一所学校肯接收。英语老师的丈夫已经将那边的关系打点好，关键是她任教成绩需要再亮眼一点。毕竟，人家始终还是得看成绩，如果今年任教高三能够出成绩，那么调动的事情就更有把握。工作了十几年，英语老师已经厌倦了不用半天时间，便能逛个底朝天的县城。再说，英语老师也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任教最好的班级，怎么能轻易让最好的学生，临近高考的时候停学呢？

英语老师可是一万个不同意。

蒋老师刚刚上完第一节课，回到办公室，还没有来得及喝口茶，就被其他科任老师围攻了。大家都知道了丘楚济要停学三天的消息。他们的态度高度统一，那就是，丘楚济不能停学，不要说是三天，就是一天，也不行。

蒋老师无奈地苦笑，科任老师联名抗议的话，那就变成了停学是蒋老师的一意孤行了。蒋老师当然不想停学，尤其是在如此骨节眼上，但是更不想破例。对于高中生来说，手机是洪水猛兽，一旦开了个缺口，那便再无堵截的可能。

班上还有五十多位学生呐！他们也要高考，其中不乏难以抵抗手机诱惑的人！

蒋老师刚给丘楚济的家长打完电话，正准备吃早餐，电话又响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再忙，纵使绝大部分来电，都是各种的推销，各种广告，各种贷款，但是，所有的来电都不得不接，就是因为自己是班主任。

打电话的不是推销、广告、贷款，也不是家长，而是副校长。副校长非常热情地邀请蒋老师到校长办公室喝茶。他特意强调：真的只是喝茶。

早餐没吃，甚至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哪有心思喝茶？副校长啥时候单纯地邀请自己喝过茶？

副校长边泡茶，边说道，柠檬红茶，茶叶世界里的五谷杂粮，特别适合咱中年人。

蒋老师端起茶一饮而尽，校长，我还没吃早餐呢，等会约了家长过来……

副校长连连点头：理解，班主任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无论如何，早餐得吃。不耽误你，拿罐茶叶到办公室慢慢喝，家乡特产嘛，做个广告宣传……

副校长硬是将一罐茶叶，塞到蒋老师的手中。

那我下去了。蒋老师心里清楚，得赶紧走，不然副校长就开始讲正事了。奇怪的是，副校长目送蒋老师下了楼梯，果真只字不提正事。

蒋老师还没有到办公室，副校长的短信就到了：丘楚济因手机停学的处理，我认为可以先缓一缓，毕竟刚刚考完试，各科都在评讲试卷，课堂很重要！

什么时候的课堂不重要？高三不就是考试，评讲试卷吗？缓一缓，到底缓到什么时候呢？蒋老师一看信息就来气了，副校长人挺好，口碑不错，按理说，给个面子，也是情理之事。问题是，昨晚发生的事情，今早就传到他那里去了？堂堂一个管德育的副校长，跟丘楚济非亲非故，为何要给一个违纪的学生求情？蒋老师拍拍脑袋，这才想起来，确实是自己忙晕了，副校长的爱人正好是化学老师，肯定是化学老师让副校长帮忙求情的。蒋老师也知道，化学老师在评高级职称，去年参评的时候，没有顺利通过，据说就是因为辅导学生方面稍微薄弱了一些。

文吉的考试成绩让蒋老师心里堵得厉害，偏偏丘楚济又来添乱，蒋老师吃了秤砣铁了心，丘楚济的停学处分，就是校长来了也不管用。

丘楚济的哥哥一进级部办公室，便对着丘楚济一顿牢骚：我都叫你不要带手机回校，两年多都这样过来了，还差这几个月，你偏不听。这不是马上要高考了吗？你看啥手机呢？有没有向老师道歉？有没有写检讨？

有！

老师好，领导好，我弟弟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再罚他抄抄书，是不是可以让他先回去上课？这不，马上就要高考了……

蒋老师忍不住打断：丘楚济家长，按照学校的规定，丘楚济需要回家反思，停学三天，所以才麻烦让家长来一趟。

丘楚济的哥哥一听要停学，马上就愣住了，突然走到丘楚济的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蒋老师连忙上前，挡在两兄弟的中间。

丘楚济的哥哥开始哭诉起来：你说你玩什么手机？非得要在课堂上玩？你还要不要高考？你哥没本事，读书读不好，钱也赚不到，咱们全家都指望你考取功名，给咱家争口气！你可知道咱家活得多憋屈？咱家建房子，自家宅基地，挖个地基，邻居偏要填埋，说碍了他家的风水，找村里说理，村里不管，找镇里说理，镇里不管，一年多了，连个地基都挖不成，都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了，你还不争气……

级长连忙制止：丘楚济家长，咱们约你过来，是解决丘楚济手机违纪的问题，至于家事，临近高考，希望不要给丘楚济太多的压力，免得他分心……

都停学了，还说什么分不分心？干脆回家算了，咱们也不高考了，回家跟我一起种地，省得操心。丘楚济哥哥语气越来越重。

丘楚济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级长对丘楚济说，你先回去上课吧，我先跟你哥哥谈谈话。

蒋老师也有课，也只能先回去上课。待蒋老师上完课，丘楚济的哥哥已经回家了，级长说，停学的事情，缓一缓。

蒋老师忽然觉得，丘楚济手机违纪，按规定必须停学，自己似乎是唯一的恶人。

三

教师队伍中，最流行的一句话是：把别人家的孩子教好了，自己家的孩子却耽误了。蒋老师没有想到的是，身为县城最好高中最有资历的班主任，却面临着别人家的孩子和自家的孩子，都耽误了的困境。

文吉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蒋老师很清楚，从小学到初中，他都是学霸，初中毕业，同桌打算去省城的私立学校，自从省城的私立高中到县城来大肆招生之后，县城便留不住好的生源。蒋老师不同意，文吉就开始了无言的反抗，在学习上也开始摆烂。文吉的科任老师反馈的情况一致：课堂上不讲话，不瞌睡，不违纪；也不听课，不做笔记，不回答问题，说好听点，就是无欲无求！

对于人生来说，最大的悲哀，不就是无欲无求？

文吉小时候厌食，蒋老师采用喂养方式，一直到读小学，还不是养得白白胖胖的？厌食可以喂养，厌学，也可以强灌，总比无欲无求的好！

蒋老师晚上需要值班，那就得文斌彬在家监督。早上出门的时候，文斌彬是满口答应的，自家孩子要高考，这点轻重，文斌彬当然懂得掂量。再说，身为教育局局长，孩子连二本都考不上，无论如何，脸面上总是过不去的。小城能有多大？都是熟人，高考成绩一出，哪家孩子考多少分，上什么样的大学，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出一刻钟，保管是家喻户晓。

按照约定，文斌彬晚上7点准时到家接班，蒋老师便可抽身回校辅导。然而，蒋老师一直等到9点，还没有见到文斌彬的身影。

蒋老师有点坐不住，文吉略带嘲讽地说道：你还是赶紧到班上去，你若不在，保不准又有学生手机违纪。

昨晚要给文吉辅导，蒋老师第一次晚上没有下班辅导，结果丘楚济便因为私玩手机违纪。她也曾懊恼，要是自己按往常一样下班辅导的话，至少能够及时将成绩公布给学生，丘楚济也许就不会因手机违纪。

但是，自家的孩子，怎么能不顾呢？蒋老师听出了文吉的意思，呵斥道：我今晚哪也不去，你给我老老实实做题。

蒋老师知道文斌彬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呆了近十年，卧薪尝胆，任劳任怨，好不容易才将“副”字去掉，却又加了“代理”二字，总算是进步了一点点，但却是有时限性的，今年9月换届，向前或者后退，都是有可能的。人到中年，对于职场来说，剩下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按照惯例，对于代理职务，最为明智的做法就是躺赢。毕竟，做得越少，犯错的几率就越低。只要不犯错，平安度过，成为教育局的一把手，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文斌彬偏偏就是个憋不住的人，在副职上熬了近十年，好不容易成为了一把手，他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必须，马上去，他有着迫不及待的事情。

将近十一点，文斌彬才回到家中。

蒋老师一见到文斌彬，心头的气便涌了上来：知道你忙，但以前也没有见你这么不靠谱，开学至今，你哪个晚上能够准点回家？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但是对于这个家来说，文吉的高考才是头等大事，我们都得让步，总不能光靠我一个人。

文吉睡下了吧？你能不能小声一点。在这个家里，面对高级教师的训话，教育局长也得低下头：今晚真的是临时有事，不是我找人家，是人家找我，脱不开……

文斌彬说的是实话，上任伊始，他便在教育局放下狠话：今年的中考生，凡是不符合规定的，一个也不能转出。小城市留不住好的生源，这是中考最大的弊病，省城的私立高中，总是以各种形式，提前录取成绩优异的初中毕业生。待到中考结束之后，相当一部分成绩优异的初中生，早已被省城的高中录取。没有好的生源，小城的高考也就不尽如人意，高考成绩不如意，不仅招收不来优秀的毕业生，也留不住优秀的教师。这是一个循环，要打破循环，必须从中考招生开始。但是文斌彬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小城市更讲究墨守成规，哪怕是错误的事情，一旦形成定例，想要改变，便变得千艰万难。

文斌彬担任教育局局长，首先办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求各个学校，凡是申请报考市外的高中，一律不得审批，全部由教育局审核批准。

刚开始，所有初中的校长都不怀好意的揣测，教育局是想要剥夺校长们的创收权，这个局长未免太贪心了。眼看中考在即，文斌彬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申请书，一个都没有审批，校长们才知道，这个教育局长动真格了。但是，文斌彬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能力，能够利用关系到省城读高中，都不是一般的人家，教育局此举似乎直接断了这些人的就学出路，由此带来的阻力可想而知，今晚便是主管文化教育线的副县长请文斌彬吃饭，文斌彬当然清楚副县长设的是鸿门宴，他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申请书，其中有一份便是副县长的亲孙子，今年读初三，成绩特别优异。文斌彬也想趁此机会，化被动为主动，副县长也算是他的上司，如果能够劝说副县长，主动将孙子留在县城读高中，那么，教育局的中考招生阻力便大大降低。

文斌彬没有想到的是，今晚的晚宴，县委书记也来捧场。并且毫不客气地给文斌彬当头棒喝：县城的教育资源有限，教育局取消报考市外高中学校的申请，几乎将整个县城的家庭都得罪了，成绩优秀的无法去更好的高中就读，这就让一些原本可以考取县城重点高中的学生，失去就读重点高中的机会，原本可以考取高中的学生，可能不得不去读中专技校。为此，县委已经收到了大量投诉教育局的信件。

县委书记说得也没有错，这又是一个循环。

整个晚上，文斌彬饭菜基本没动，酒没少喝，一直接受着县领导循循善诱的谈话，他很想反驳：咱们县的教育怎么办？高考怎么办？那些走出去的孩子，都能考取理想的大学吗？这些窝在肚子里的话，都化成了一杯杯的酒。最后，副县长喝高了，毫不客气地说道：咱们县的高考生能够考取北大清华，我二话不说，孩子留在县里读书，不然，孩子的转学申请，教育局批不批准，都不管用。

文斌彬乘醉而逃。

蒋老师有点不理解，说道：这算个事吗？不是你找人家，就是人家找你，哪天没应酬？你真要图省事，为何不让文吉去省城读高中？说千道万，留在县城全是理由，全是好处，结果却放任不管？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

憋屈了一个晚上的文斌彬，回来后，又得面对妻子的训话，酒气尚未散去，文斌彬语气不禁强硬起来：孩子都成年了，难道一点自觉性都没有？我坐在家里，拿眼睛瞪着他，他的成绩就能上去？他的成绩下滑，关键是思想问题，他若不在乎，谁在乎都没有用。

我在乎。

我不仅不让他去省城读高中，我还要让所有的初中毕业生，都留在县城读高中，你们不是总吐槽，没有好的生源，出不了高考成绩吗？我这样做，不是为高中的学校着想吗？

我现在要的是你为家里着想。

……

你们能不能不要再吵了？文吉竟然忍不住，从房间里冲出来，瓮声瓮气地说道。这小孩自小对父母的争吵从来不参与，总是躲在房间里一声不吭，哪怕是夫妻俩吵翻天，也甭指望他走出房门吭半句。

夫妻俩一愣，默默地看着文吉，悄悄地停止争辩，各自回房间。夫妻俩都忙，所以，文斌彬前几年，主动搬到客房睡。

蒋老师不是不理解文斌彬的想法，文斌彬担任代理局长，曾劝蒋老师：要不避避嫌？反正在高三这么多年，也可以趁机歇歇。蒋老师一口拒绝，班上的学生带了两年，感情深，也承诺带他们冲刺高考，不能说放就放。至于避嫌，更加没有必要，文斌彬还没有做副局长的时候，自己就是整个县最年轻的名班主任，任教和带班成绩，在学校都是响当当的，和文斌彬担任局长，扯不上任何关系。

文斌彬想要做一把手，蒋老师自然是支持的，这对文斌彬来说，是最好的机会，恐怕，也是最后的机会。不巧的是，偏偏是在文吉和自己都要高考的关键时刻，所以才会弄得一地鸡毛。她不是不想做贤内助，作为老师来说，教好教坏，三年一届。但对于学生来说，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更何况，还有文吉，自己孤军作战，根本就搞不定。

回房间后，蒋老师睡不着，忍不住给文斌彬发信息：九月份便是换届，就算你能够将所有的中考生留在县城读高中，那也要三年后才能够出成绩，而你现在的作为，县城的唾液都能把你淹没，你不觉得是步臭棋？

文斌彬没有回复。

蒋老师继续发信息：今届高三成绩最好的学生丘楚济手机违纪，按照规定需停学，但是从学校领导，到班上的科任老师，都反对丘楚济停学。我也不想让其停学，但是有法不依，恐怕接下来便手机泛滥，更难管教，你高瞻远瞩，给我点建议。

过了十来分钟，文斌彬回复：丘楚济必须停学三天，从后天开始，若学校内部有人反对，你就说是教育局的决定。

四

丘楚济绝对没有料到，关于他手机违纪的问题，竟然惊动了教育局。

整个会议室，除了蒋老师班上的所有科任老师，还有校长，主管高三级部的副校长等行政领导。

蒋老师因为有课，是最后一个到会议室的。看到文斌彬的时候，她愣了一下，不禁嘀咕：这家伙，是不是昨晚吵架不服气，过来找面子了？要来学校，也不提前说一声。

文斌彬曾是学校的老师，所以彼此都很熟悉，也就没有过多的拘谨和客套。

文斌彬看了一眼蒋老师：人齐了，咱们就抓紧时间，尽量不影响上课。这段时间，我每逢周日下午，都会过去城市广场那边，二楼有个咖啡馆，有点小贵，好处是免费续杯。靠窗的位置，咱们县城的高中生，乘坐专用大巴到省城上学的情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老板有时会过来跟我聊几句，说起这个专用巴士，四五年前不过是二十来座的小巴士，后来换成了五十来座的大巴士，如今每周日从城市广场发出的大巴士，是五台！这已经是城市广场独特的风景……

……

不仅仅是咱们学校的老师，整个县城的高中，谈得最多的，就是生源！我们源源不断地将最好的学生送到省城，这些走出去的孩子，如果能够得到更好的学习平台，本也无可厚非，但从我们教育局对近几年从咱们县城走出去，到省城读高中孩子的高考成绩数据来看，一言难尽啊！究其原因，主要是孩子还太小，独自外出求学需面临太多的困难，实验中学普遍都是数千人的学校，人家未必把咱的孩子当宝贝，咱们不是常说嘛，宁为鸡头，不作凤尾，至理名言……

蒋老师听得心里五味杂陈，差不多三年了，文斌彬首次谈起拒绝文吉到省城读书的原因，难怪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确实是用心良苦。如果文斌彬能够像对待工作那样管教儿子，那么文吉保底也是重点大学啊！

校长接话：文局长是真正懂得教育的人，更是用心做教育的人。

文斌彬喝了口茶，继续说：前两年，我负责教育局宣传方面的工作，领导要求大力宣传考上北大、清华的孩子，我最终顶住压力，压了下去，为什么呢？因为人家虽然是咱县城的人，也曾在这里上过学，读过几年书。但是，整个高中阶段，都不是咱们培养，怎能堂而皇之，大肆宣传呢？我们要的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北大、清华的学子。英城中学是咱们县最好的高中，在此，我代表教育局，拜托大家了……

数学老师听罢，一脸的委屈，原来局长做了那么多的铺垫，就是来布置高考任务的。最好的学校，最好的高三班级，便在局长夫人的手中。学生的备考情况，局长能不清楚？别说三个月，就算是再给三年，也不可能考上北大清华啊！看来今年的高考奖金又要泡汤了。数学老师早就对高考奖金作了安排，一旦入账，便马上装修新买的房子，到年底，便可住新房，不用再一家三口挤学校的教师宿舍了。

英语老师忍不住接话：局长，离高考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咱们班成绩最好的学生，又面临着停学的处罚……

你说的是丘楚济因手机违纪停学的事情？校长罢罢手说道：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晚自修忍不住拿手机查询成绩排名，我们老师也不是一点责任也没有，我看呢，让他戴罪立功，下次考好一点便可免处罚。

蒋老师的脸瞬间红了，校长肯定是暗指自己没有及时公布成绩给学生，才导致丘楚济要拿手机出来查询成绩，忍不住吐槽：怎样才算好一点？开学至今，哪次考试丘楚济不是拿第一名？总分排名第一，单科排名第一，班上的同学都给他起绰号“独孤求败”，我看他好像都没有了前进的动力，私藏手机，无论是否拿出来玩，都是违纪……

大家都望着文局长。

文局长很肯定地说：丘楚济必须停学，不能坏了规矩，无论是什么层次的学校，都该从管理中要成绩，这是铁律。

校长的脸色有点难看，高考成绩必须要，停学也得执行，确实很难办。

文斌彬离开英城中学的时候，给蒋老师发信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我需要你的支持。

要是在家里，蒋老师真想捶他几拳。面对文吉的高考，他怎么就想不起这句话？蒋老师当然知道，九月份就要换届选举，对于文斌彬来说，唯有只争朝夕，寄厚望于今年的高考，但是，谈何容易？

还有，文吉怎么办？按照文吉现在的状态，高考成绩出来，小城就那么大，哪还有脸面见人？

蒋老师的班级，虽然是全县最好的班级，但经过近一年的高考备考，始终都会存在松懈的情况，丘楚济的停学处罚，果然起到了强有力的震慑作用。

文吉主动提出晚修期间回家复习备考，但需要自由使用手机一个小时，理由是查询资料。

蒋老师一口拒绝，高考在即，还要每天玩一个小时手机？简直就是玩物丧志，还怎么备考？

蒋老师不答应，文吉便不肯回家，就算是蒋老师到课室也叫不动他。晚自修期间，他宁愿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也不肯动笔。

文斌彬说：给他一个机会，手机设置好时间限制，下次考试成绩没进步的话，没收手机。

丘楚济停学三天，蒋老师怅然若失，如何将停学期间的课程补回来，需要再次召集科任老师进行协商沟通。丘楚济会不会因此一蹶不振？这才是最头疼的问题，如今的学生，特别的刚烈，又特别的脆弱，任何带有批评性质的处理，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的后果。上个学期，其他班也有学生因手机违纪停学，结果学生竟然直接辍学，如何老师家长如何劝解，学生就是油盐不进，再也不肯回学校继续读书。

越是有经验的老师，越是清楚，每一届的学生都存在差异，经验可以借鉴，但不能照搬。不就是停学三天嘛，倒让蒋老师心惊胆战起来。

没有想到，停学归来的丘楚济，竟然春风满面，仿佛凯旋归来的战士，让蒋老师既欣慰又惊奇。

丘楚济是领头羊，他上进，全班的学生都跟着上进；他松懈，全班的学生都跟着松懈，这也是蒋老师不得不处罚他的原因。停学期间，所有的科任老师都给丘楚济布置了作业，他竟然一科都没有完成。所有的科任老师都找蒋老师投诉，但是丘楚济就是不解释，三天时间，到底是如何浪费的，只字不提。

召集所有的科任老师开个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蒋老师很清楚，丘楚济停学返校，这个会必须召开，拖不得。数学老师因为病假，没有参加科任会议，休息了一天，回来之后，发现班上一天二十四小时，竟然被各科老师瓜分得分秒不剩。就连课间跑操，都被英语老师占用，跑操前每人一张写着五个英语单词的小纸条，边跑边记，八百米跑操结束，马上检查，记不住的同学，还得继续跑步…… 直到将单词记住为止。

英语老师也有点无奈：我在其他班上连堂课，科任会议就迟了那么一刻钟，只剩下跑操的时间了。

班级的时间安排表，确实再也挤不出哪怕一分钟的时间，但是数学如此重要，怎么能熟视无睹呢？数学老师在课堂上掷地有声：我不管你有多忙，时间有多紧，每周每人至少到办公室找我一次，进行单独辅导。

备考的时间飞逝，每月一次的考试很快到来。蒋老师的班级再次在全县的月考中，独占鳌头，鹤立鸡群。更为值得骄傲的是，全班同学的成绩均有提升。成绩公布的时候，全体科任老师到班庆贺，坐在位置上的同学们不约而同地起立，整个课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唯独坐在前排的丘楚济纹丝不动，闷闷不乐。他的成绩虽然有提升，但是却首次失去了全县第一名的宝座，更为沮丧的是，六大学科，单科第一名的名单中，竟然也没有他。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蒋老师也很纳闷，全县唯一的实验高中，突然就冒出来五个很厉害的考生，竟然包揽了全县的前五名，虽说一次的考试，成绩有波动，属实正常，但是明明丘楚济也有进步，一下子便将他排除在前五名开外，这就不太正常了。

蒋老师一下子也想不了那么多，因为更让她高兴的是，文吉在此次考试中进步很大。

高三月考的成绩，第一时间便报送到了县教育局。文斌彬早早就回了家，走路带风，自上任局长以来，首次走出了踟蹰满志的样子。

月考的成绩，成了夫妻俩的话题。再优秀的教师，如果不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都不能算是成功的。文吉的进步，给了夫妻俩莫大的喜悦感。

蒋老师说：这次班级考试虽然获得了很大的进步，但是化学学科的提升并不大，学生普遍反映，近期化学老师有点磨洋工，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可是化学学科带头人，县名师工作室负责人。我记得高三刚开学，她还主动给全级的师生发表讲话。孩子们最喜欢的科任老师就是她了……

也许是身体原因？高三的教学强度，身体吃不消也是正常的。

她没事，身体好得很呢。

…… ……

她老公不是文化局的副局长？好像是即将调到教育局，你有没有听说？

文斌彬一愣，这事，他还真不清楚。真要调过来教育局，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蒋老师又说：丘楚济这次考得很好，进步也很大，成绩超过重本线近一百分，但是他一点都不高兴。奇怪的很，咱们县的实验高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六大学科的单科状元，总分状元都在实验高中啊！

文斌彬听后，很满意地笑了：丘楚济这孩子，还有潜力，一定要冲北大清华，要让全县的百姓都知道，我们县地方虽小，也能够出考取北大清华的孩子。

蒋老师倒抽了一口气，丘楚济虽然有进步，但是离北大清华，还是有很大的距离啊！让丘楚济冲北大清华，如何向科任老师交代？于是说道：我看实验高中更有希望考取北大清华……

文斌彬却说：只有咱们县一中考上北大清华，才算数！你要支持我！

蒋老师一声苦笑。这次换届，年过五十的文斌彬是最后的机会，蒋老师哪里不懂？她也想真正享受局长夫人的待遇。

离高考还剩下30天！整个高三的教学楼，已经被各种宣传标语霸占，有横幅，也有竖幅，两边的楼梯口上方，新安装的超大电子显示屏，轮番播放高三学生的高考誓词。全体高三教师全部入住学校的教师宿舍，准备二十四小时为学生服务，这可是从来没用过的壮举。

文吉提出不再回家进行晚自习，他接下来要跟着丘楚济备考，跟他一同吃，一同睡。丘楚济进入了狂飙状态，据说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整个高三教学楼的灯光彻夜通明，学校增派了两个保安二十小时守护教学楼。

五

关于九月份的换届选举，身为代理局长的文斌彬，按理说，是占据主动位置的。六月将近，他也应该主动出击，往上面多点走动，这样才能够十拿九稳。

但是文斌彬确实抽不出时间来，办公桌上的转学申请文件越积越高，他真的怕回办公室，有时候不得不回去，也是尽量将办公室的门关紧。

最好能躲起来，到高考结束再露面。但是，他躲不开，他不去上面走动，上级领导隔三岔五的叫他上去汇报工作。除了常规的工作汇报之外，无一例外地提到了申请转学的放行，小城能有多大？所有的关系都是盘根错节。换句话说，上到县长书记，下到贩夫走卒，都是在一张关系网上。文斌彬很清楚，无论谁说情，都不能开这个口子，一旦破了例，那就一发不可收拾，前功尽弃了。所以呢，难免得罪人，得罪了领导，自己的事情就不好提出来了，免得落下利益交换的口舌。

文斌彬也纳闷，怎么领导就不提自己转正的事情呢？

蒋老师也觉得，文斌彬在处理转学申请上，确实犯了一根筋的错误。她本来想好好和他谈谈，但是她实在太忙了，尽量家离学校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她仍然像其他的老师那样，住进了学校安排的教工宿舍里，二十四小时守护即将迎来高考的孩子们。

一年的备考，看似漫长，转眼间，说来就来了。考前轰轰烈烈，热闹非凡，考试期间的那三天，却异常的安静。所有人都异常的平静。考试结束之后，迎来了毕业狂欢。整个教学楼，陷入狂欢状态，孩子们用漫天飞舞的纸屑，宣泄着喜悦，或者解脱。

蒋老师开始了疯狂的补觉，每天吃了睡，睡醒吃，如此往复，一直到高考放榜……

中午十二点准时放榜，蒋老师从头天晚上十一点上床，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没有合过眼，闭上了，又睁开，如此反复。她是真的睡不着，直到天亮，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蒋老师的脑海中，如唯美的画卷，清晰而深刻。

蒋老师特意穿了一件红裙子，静待孩子们的高考佳音。果然，十二点一到，孩子们纷纷在班群里分享高考成绩，让蒋老师笑得合不拢嘴的是，孩子们的高考成绩，基本上都是各自考得最好的分数。

终于等到了丰收的时刻。

文斌彬打电话过来，问丘楚济的成绩出来没有。蒋老师这才想起，自己太紧张，太激动，竟然忘记了文斌彬的嘱托，第一时间问丘楚济要成绩。更糟糕的是，她连自己的孩子文吉的成绩，也忘记查询了。

蒋老师连忙给隔壁房间的文吉打电话，她的眼睛一直瞪着屏幕，挪不开脚。谢天谢地，文吉的高考成绩，高出重本线五十多分。

蒋老师连忙给丘楚济打电话，电话通了，没人接。蒋老师心头一紧，丘楚济这孩子，估计没考好，要是考好的话，早就在班群里炫耀了，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文斌彬又来电话，催着要丘楚济的成绩，听说丘楚济没有接电话，文斌彬让蒋老师赶紧到学校来，他正在赶往学校的路上。蒋老师说，我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电脑。文斌彬说，你就不会拿着你的笔记本电脑边走边看？几百米的距离，家里的网络断了，马上能自动连接学校的网络。蒋老师说了文吉的分数，文斌彬说，我在办公室就查询了，这孩子，关键时刻从来不掉链子，重本没有问题，应该能够挑个好点的专业。

现在最重要的是，丘楚济到底考得怎么样了？

夫妻俩一碰面，蒋老师就问：实验高中考得怎么样？咱们今年的高考成绩普遍都有提升，上次模拟考前三名的学生，应该有机会上北大清华。

文斌彬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关注实验高中的成绩，那几个学生考得再好也没有用，人家的户籍不再咱县，是实验高中邀请回校参加模拟考试的考生。

蒋老师一愣，真没想到还有这招。

文斌彬继续解释：狼群效应，能激发咱们县考生的斗志，免得这些孩子井底观天，觉得在县里拿数一数二就很了不起。其实他们此前的成绩，放到整个省，乐观一点，也是千名之外……

蒋老师恍然大悟：难怪丘楚济最后一个月的备考，似乎是醍醐灌顶，完全开挂了。

文斌彬微微一笑：省实验高中的教导主任，是我的大学同学，上次丘楚济手机违纪停学，刚好是省实的月考，我亲自陪同，带丘楚济参加了他们的月考，也是让丘楚济长长见识。

堂堂教育局领导，竟然对一个学生的手机违纪如此上心，原来是另有安排。

蒋老师继续给丘楚济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文斌彬说，不等了，咱们直接去他家。夫妻俩火烧火燎地前往丘楚济的老家。

丘楚济在家，正跟邻居因为建房子的事情吵架。看起来，丘楚济有点憋屈，也有点年少气盛，他哥哥倒是成熟很多，不停地劝阻丘楚济。兄弟俩见到蒋老师，都愣住了。

蒋老师一开口就问：丘楚济，你查询了高考成绩没有？

查了，比去年北大清华的录取最低分数线，就差那么5分，这可是一道选择题的差距啊，我不甘心。

蒋老师开心得差点跳了起来：这可是你高中三年考得最好的一次啊，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再说，你不是说很想读医科大学吗？这个成绩，完全没有问题。

我可以不选择报读北大清华，但我还是接受不了考不上北大清华……

文斌彬忍不住打断：怎么能因为区区5分之差，而不报考北大呢？就算是没有达到去年的最低分数线，也不能放弃报考北大的机会，万一，录取了呢？

从丘楚济家出来之后，文斌彬一个转身，走进了跟丘楚济家闹矛盾的邻居家。过了十来分钟，文斌彬才回到车上，准备返程。

蒋老师有点疑惑：你跑到丘楚济的邻居家做什么？

帮丘楚济解决邻里纠纷问题。

搞定了吗？

搞定了。

你到底说了什么？

我跟丘楚济的邻居说，丘楚济马上就是北大的学生，全村人，全县人的骄傲，能有这样的邻居，是咱们的幸运。邻居听后很兴奋，马上说，我这就到他家去，道个歉，他家的房子放心建。

这么轻易？

农村人最仰慕崇拜的就是读书人，官再大，钱再多，人家未必给面子，但只要是读书好，全村人都很给面子。

文斌彬从来没有跟蒋老师说过，他当年读大学，是全村人凑的学费。

高考成绩出来之后，紧接着的是高考志愿的填报。

按照规定，高考志愿填报属于考生本人的选择，学校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后，便已经完成整个高三年级的教学工作，也就是说，学生已经毕业了。如何填报志愿，学校和老师不便进行干预。

填报志愿的那几天，文斌彬将丘楚济兄弟俩请到了教育局，专门为丘楚济填报志愿。丘楚济的高考分数虽然不理想，但是他的综合排位，已经达到了北大的报考段位，有机会冲击北大。当然，如果填报北大的话，意味着他将错过心仪的医科大学。

第一批录取结果公布的时候，文斌彬正在党校开会，手机调静音。待会议结束，已经将近中午一点钟，他的手机差点被打爆。

打开微信，未接视频通话，语音通话，还有大量的微信信息，一时间，根本就看不过来。文斌彬迅速地从微信中，获取了最为重要的信息：丘楚济被北大录取了。

文斌彬马上打电话给丘楚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文斌彬惊喜若狂，在一众党政干部的目视下，手舞足蹈地狂奔出了党校，他要回家，他要跟蒋老师分析此刻的喜悦。

蒋老师也收到了丘楚济被北大录取的通知，她已经成为了学校的红人，但是她无法尽情地享受这泼天的喜悦。丘楚济最想报考的是医科大学，如今被北大录取，极有可能是文斌彬影响了丘楚济的选择，为了自己的仕途，直接干预考生的报考选择，这是蒋老师的职业道德难以接受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丈夫。

英城县高考生被北大录取，这可是几十年一遇的盛事。文斌彬一眼就看出了蒋老师喜忧参半的神色，这才向蒋老师解释，文斌彬并没有强烈要求丘楚济填报北大，丘楚济想考医科大学，是他觉得做医生能够发财，而不是立志成为救死扶伤的医生。文斌彬耐心地向丘楚济解释，读书不能为了升官发财，如果被北大录取，会有一笔可观的奖学金，能够帮助他完成大学的学业。

选择报考北大，是丘楚济兄弟俩商量的结果。

大功告成的文斌彬，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将办公桌上所有的转学申请原路退回。英城县中考录取完毕后，教育局最为紧张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换届工作悄无声息地进行。文化局的副局长调入教育局，担任一把手。文斌彬调入文化局，担任副职。

蒋老师安慰文斌彬：尽人事，听天命！能算多大点事呢？文化局也挺好的，做个文化人。

文斌彬笑道：小城能有啥大事？孩子的教育，在小城的老百姓心中，才是真正的大事！你以为我真的是图一把手的位置？身为教育人，我真正在乎的是咱小城的教育，代理局长期间，能够毫无阻碍，放开手脚去做事，并且把它做成了，这就是我的人生大事。

调到文化局担任副职的文斌彬，果真清闲了很多。有时周日下午，他也会去城市广场的咖啡馆闲坐，广场的外面依然事车来车往，熙熙攘攘，却再也看不到专门为到省城读书的学子乘坐的大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