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语文老师李梅夹着教案走进教室时,林小诺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李梅微微蓬乱的及肩秀发,让她想起妈妈离家那天的背影。林小诺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新校服——这是爸爸昨天特意买的,标签还硬邦邦地硌着手肘。曾经,妈妈微微蓬乱的及肩秀发是林小诺的睡前玩具,那时候的她,睡得特别的甜,特别的香……
教室里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五十多张崭新的课桌排列得整整齐齐,桌面上的木纹清晰可见。前排的同学后背挺得笔直,校服后领的标签翻了出来,在脖颈处投下一小片阴影。林小诺满脑子都是妈妈的身影,整整四十分钟的课堂,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根本不知道李梅讲了什么内容,她的眼睛专注而执着,跟随着李梅的及肩秀发,如影随形。
四十分钟的课堂,很快就过去了。林小诺忘记了下课的钟声……
李梅也忘记了下课的钟声。她纤细的手指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个拼音的声调符号:同学们,这个三声的发音要注意,先降后升,像坐滑梯一样…… 粉笔灰簌簌落下,在她深灰色的西装裙摆上留下几点白痕,她的声音因为连续讲解而有些沙哑,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这是一年级的课堂,校长在开学的时候再三强调:一年级比任何一个年级都重要,要从一年级抓起,从第一堂课抓起……
这是李梅教学生涯的第一堂课,她特意在上一节下课前,站在课室门口,在紧张又期待中等待下课。上一节课的老师拖堂了三分钟,待她进入课室的时候,课间十分钟,只剩下七分钟,为了赢得个开门红,她特意提早了三分钟上课。整整四十分钟的课堂,讲台的下面,鸦雀无声,五十多个孩子,保持着一致的步调。李梅提问题,孩子们就异口同声地回答问题,嘴巴张开,发出声音,回答完毕之后,嘴巴闭上,身上的其他任何部位,都保持着纹丝不动的状态。这是孩子们小学生涯的第一天的课堂,有憧憬,也有敬畏,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回答问题,不知道该不该变换一下坐姿,更不知道下课钟声响起之后,该做些什么……
开学前的大会上,学校领导讲了很多的要求,譬如学校的规章制度,行为规范,纪律安全,但好像没有提及,课间十分钟,该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老师没有说的,没有交代清楚的,孩子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身为科代表的林小诺,第一天踏入小学的校园,也害怕课间十分钟的时间,因为老师交代,要利用课间十分钟收取作业,虽然老师已经将收取作业的步骤流程,反复地跟她们说过,但是越接近下课,她的心情便越紧张,完全将老师交代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还平添了许多的烦恼,譬如,有同学不交作业怎么办?催交作业的话,人家骂她,又该怎么办?这是上学的第一天,所有的科代表都害怕下课,都有着林小诺一样的苦恼。
最紧张的是班长罗霄。班主任嘱咐她要维持课间纪律——不能爬窗,不能踩桌椅,不能用多媒体设备看动画片,更不能追逐打闹。对于罗霄来说,幸运的是,语文老师拖堂四分钟,课间只剩下六分钟的时间,在这六分钟里,她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大家仍然像上课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等待着下一节课的到来。所有第一天入学的学生,都对刚刚开始的学习生涯,充满着期待。林小诺和罗霄都是暗暗较劲,一定要成为最优秀的学生。
此时,下一节课的老师,已经站在课室门口……
李梅终于宣布下课。只有林小诺走出课室,她本来是打算要去上厕所,结果糊里糊涂地一直跟在李梅的后面,她的眼睛一直离不开李梅的及肩秀发。看着微微蓬乱的及肩秀发,就像妈妈一直都在身边。林小诺的妈妈离开了家,好几年都没有回来了。
直到下一节课的上课钟声响起,林小诺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为了不迟到,她奋力地奔跑,在上课钟声停下来的前一刻,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刚用力地喘了口气,林小诺突然僵住了,某种温热的液体正沿着校服裤缝蜿蜒而下,在浅蓝色布料上拓出深色的暖流,她尿裤子了……
二
课室的所有学生,都在等待下课钟声的响起,四十分钟的课堂是如此的漫长,六月的课室闷热如蒸笼。
最为焦急的是林小诺,上一节课的十分钟,已经被级长无情地霸占。当时下课钟声一响起,地理老师仍打算继续讲课,这是这间学校最为“称赞”的教风:不拖堂的老师,不是好老师!谁料突然传来广播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地理老师继续上课的热情。
级长的通知,只用了五秒钟便讲完:同学们,目前的室内温度,还没有达到开空调的标准,请同学们稍安勿躁。然后足足用了八分钟,引经据典,循循善诱,将悬梁刺股等典故娓娓道来,越说越是感动,仿佛一旦开了空调,每个人的前途将会一片黯淡…… 直到下一节课的预备钟声响起,级长仍意犹未尽,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当年在没有空调、电扇的课室苦读的故事。
后来,据去级部请假的同学说,级长开广播的时候,正对着级部的空调,整个级部都是凉拨凉拨的。所有人的心,顿时都是凉拨凉拨的。
对于林小诺来说,有没有空调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家里就没有安装空调。甚至在暑假的三伏天,她连风扇也不舍得开,用湿毛巾搭在额头上,既清凉,又提神。她在乎的是,级长的广播剥夺了她的课间十分钟,这打乱了她的节奏。按照一贯的安排,上午的四个课间十分钟的时间,都已经排满任务:第一个课间时间找化学老师解答疑问,第二个课间找物理老师解答疑问,然后是数学老师,最后一个课间十分钟要上厕所,没有想到级长无情地占用了第三个课间的时间,就连哪怕一分钟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留下。林小诺只好顺延,将上厕所的时间安排在午饭前,最后一节课,一定要憋住……
下课钟声已响,一头短发的语文老师李梅,还有最后一个字词没有讲解,这个字词是文言文阅读的高频词,非常重要,上次考试,虽然拿了全年级第一名的好成绩,但是文言文阅读部分的得分不理想,李梅觉得很有必要,将这个高频词讲解清楚,她的至理名言:只有老师重视,才能引起学生的重视。
不管是哪位老师来上课,无论是短发,还是及肩秀发,已经在林小诺的脑海中模糊起来,她早就忘记了妈妈的模样。
六十秒过去了,只剩下九分钟,李梅仍在解释该字词义项,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一百二十秒过去了,同学们焦虑地偷瞄着窗外。最后一节课的老师,斗志昂扬地出现在课室外,同学们感到一阵的沮丧,课间十分钟,留给他们都时间确实不多了。
又过去了一百八十秒,前门,后门,靠走廊的两个窗户,早已在悄无声息中门户大开。李梅终于讲完,还没有来得及宣布下课,整个课室哄的一声,靠前门的往前门逃,靠后门的往后门逃,靠窗户的直接跳窗而出……
课间十分钟,只剩下七分钟,整个教室瞬间空无一人,就连负责收取作业的科代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林小诺只用了十秒钟,就从课室冲到了教师办公室,如释重负地站在了数学老师的面前……
其他同学也没有闲着的,抓着篮球跳窗的,已经在球场;拿着球拍出门的,也正在挥拍,有需要找隔壁班的女朋友解释昨晚球场教女生打球是非自愿行为的男生,也有到楼下班级监督男朋友不得私自跟本班的女生交往的女生;还有人迅速跑进厕所,争分夺秒地下单点外卖。对于大家来说,课间十分钟是如此的宝贵,如此的充满能量,如此的漫长……
班长罗霄像风一样飘出课室,她昨晚刚刚跟体育班的一个男生确定男女朋友的关系,两人已经约定好,往后的所有课间十分钟,都是属于两个人约会的时间,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罗霄似乎已经忘记了,当年刚刚走进校园的那股干劲,其实,进入初中,忘记初心的孩子并不在少数,只有林小诺一如既往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奋进。
上课前的最后三十秒,所有的同学均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温顺,有序地从前后门鱼贯而入,意犹未尽地开始了最后一节课……
三
课室的所有学生,都在等待下课钟声的响起,四十分钟的课堂是如此的漫长,六月的课室闷热如蒸笼。
黑板旁边的倒计时显示:离高考只剩下2天。
一头白发的语文老师李梅,正在对高考前的文言文高频词进行讲解,这是她在这届学生中的最后一堂课。从高一到高三,她早已把这些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以往每一届的学生,最后一堂语文课,李梅老师都是充满笑容地对孩子们进行勉励。今天是李梅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堂课,她想利用课间的十分钟,进行简短的告别。
跟孩子们告别,也是跟自己的职业生涯告别。
为了暂短的十分钟告别发言,李梅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月,讲话稿改了又改,从来没有任何一堂公开课,让李梅如此耗费心血。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即将下课的时候,李梅又有一丝的怅然,既不是因即将迎来退休生涯的期待,也不是因为高三最后一堂课的不舍,而是自心底不由自主地涌上来的疲惫之感,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确实早已疲惫不堪。
这让李梅有些犹豫,还要不要跟孩子们进行告别?
下课钟声终于响起!李梅恰好讲解完毕,疲惫地双手扶着讲台,说道:同学们,我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
讲台下面,就在下课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明明仍斗志昂扬地看着黑板,听着老师讲课的脑袋,一瞬间,东倒西歪地趴下了一大片,仿佛突然遭受到了机关枪的扫射,无一幸免地倒下了。
既已开口,李梅老师打算继续讲下去,没有煽情,也没有伤感,就是有点疲惫,语气中无法掩饰的疲惫:你们是我任教的最后一批学生,从明天开始,我就退休了……
讲台下没有任何的反应,李梅老师特意提高了声调:同学们,占用大家课间十分钟的时间……
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整个高三,呈现疲态的不仅仅是老师,还有备考的学生,这种疲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留意,也许从高三一开学就是这个样子。也许,更早一些时候,甚至是从高一入学的第一天开始,课间十分钟,便出现了像瘟疫一样的疲态,只要下课钟声一响起,学生便轰然趴下,整个校园,三千多学生,课间十分钟,竟然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就连上厕所的学生,都显得异常的落寞与孤单。
班长罗霄在下课前的一刻,仍斩钉截铁地告诫自己:一下课就去找男朋友,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要分手就分手,为何单方面发朋友圈?自己多没有面子?十分钟的时间,她已经想好一大堆的话,好好地羞辱对方一番,然后趁着上课钟声一响起,马上撤退,一点反驳的时间也不给他,再去厕所偷偷发朋友圈,将分手的事情昭告天下。
下课钟声响起,罗霄毫无意外地像绝大部分的同学一样,瞬间就趴在桌子上,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就已经进入了梦乡。她实在太累了,梦中已经实现了无数次的分手场景,却始终没真正的实现。事实上,她的男朋友提出分手,是高三开学的第一天,他们整整一年,没有利用课间时间见面了。
唯一没有倒下的,便是林小诺,她坐在正中间的位置,整节课好像在听讲,又好像没有在听,她望着李梅,却再也勾不起对妈妈的印象,那个女人在她的生活中缺席太久,以致离她越来越遥远,她早就已经释怀,不再寻找妈妈为什么要离开她的答案。爸爸新找的女人,留的是精致干练的短发,有些霸道,有点强势。但是林小诺一点都不介意,因为她马上就要高飞,去很远的地方读书,很有可能,再也不回爸爸的新家。
林小诺望着讲台上的李梅,脑海里却仍是上个课间在级部的情形,级长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心头荡漾,那是整个高中生涯最为美妙的课间十分钟,级长似乎讲了很多,但林小诺真正听进去的,只有一句话,级长告诉她,她已经被学校保送到北方的某所学校,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大学。
李梅讪讪地离开。整条走廊,从最南端走到最北端,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节奏渐渐慢了下来。李梅在走廊中央停住,转身时看见三十年的时光在窗格里流淌——那些趴在课桌上的身影,多像她批改过的无数个逗号,永远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下半句。所有的高三课室,趴下一片,寂静无声。李梅一路走过,高跟鞋的声音格外地清脆,走到走廊的尽头,李梅便释然了。
上课钟声响起,课室里安安静静地趴着的脑袋,瞬间齐刷刷地竖了起来,新的一堂课开始了。罗霄快速地从睡梦中醒来,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再去找男朋友谈分手的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不仅罗霄来不及,刚刚清醒过来的脑袋,也有太多打算利用课间十分钟,要去完成的事情,都来不及了。上课的钟声响起,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告别、没来得及追问的答案,此刻都化作准考证上的条形码——沉默地,等待着被某种遥远的光束扫过。究竟是新的开始,还是真的来不及,只能交给未来。然而,高考之后,是去拥抱未来,还是已经没有了未来,没有人说得清。
